一步,兩步,三步……明明那個公交站就在眼前,怎麼會這麼遠,這麼久都沒有走到。
步子邁得很沉,她還要控制自己走得端正又筆直。
還是不想回家,在撕開他與唐觀山之間的那道粉飾之後,越來越覺得那個屋子讓人難以忍受。到處都是三個人的痕迹,又到處都找不到那第三個人。剩下的兩個人要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怎麼可能?
而她面對自己的父親——愛?無法做到毫無芥蒂。恨?卻也覺得不至于此。
再也回不到往昔,隻要待在一起就是互相折磨。
唐逸楓越走越慢,在離公交站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她想到,如果舒望走了,那麼這個城市就又變得無處可去了。
要再轉身回頭嗎?回頭看不見她的話會不會更失落?如果回頭她還在的話,她可不可以跟她走?
可是正常人誰會站在那等一個先走了的人。
唐逸楓不知道自己站在那想了多久,想清楚了,又不斷讓自己降低期望,如果她沒在,她也可以自己提前回北城,總之就是,快點離開這個生她養她的城市。
拇指指甲掐緊食指指腹,她轉身。
舒望站在原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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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下午的情景同步了,舒望又一路牽着她回到酒店。
“我可以在這兒多陪你幾天,如果……”
“不用不用,你後天不是還要上班麼。”唐逸楓連忙擺手拒絕,“我先在你這兒待一晚,明天就收拾東西回北城。”
“回學校麼?”
“現在申請假期住宿應該是不行了,我可以先去租個房子。”
舒望在看手機,也許是工作,唐逸楓自覺不好打擾,老老實實坐在沙發上。
沒多久,舒望又開口,“一上午可以收拾完麼?”
“啊?應該是可以……”
唐逸楓猜到什麼,剛想開口,卻被舒望搶了先。
她眉頭微微皺起,目光還是沒離開手機,“我明天上午還有工作,沒法兒陪你回去,下午陪你回去收拾,晚上回北城?”
“不用麻煩你,我自己回去就可以。”又接了一句,“我也可以自己回北城。”
舒望終于擡頭看她,沒笑,也沒什麼表情,唐逸楓莫名有點怕她這個沒有表情的表情。
也許是舒望在擔心她,于是開口安撫,“沒關系,他不會打我的。”
舒望點點頭,嗯了一聲,目光又轉到手機上。
“那你上午自己回去收拾,中午我去接你。”
“身份證号。”
“我……”
唐逸楓一個“我”字剛出口,舒望又擡起了頭,還是那個表情。
她閉了嘴,咽下拒絕的話,乖乖報了一串數字。
又小小聲問:“多少錢,我之後還你。”
“不想我生氣就别還。”
原來她剛才真的是在生氣,可是到底生的什麼氣,唐逸楓沒有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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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洗漱後,唐逸楓偷偷看着這張大床發愁,要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和喜歡的人睡在同一張床上,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合适。
“我……”
她目光看向那個勉強能坐下兩個人的小沙發,一個“我”字又被舒望堵了回去。
“你跟我睡。”
四個字讓唐逸楓腦袋上像燒開了水壺,嘶嘶冒熱氣,還是那種在竈台燒的老式水壺,壺蓋要在她腦子裡發出叮鈴咣當的亂響。
“睡床。”
原來是這個意思,确實也不能是其他的什麼意思了。
唐逸楓按好腦子裡的水壺蓋,“……喳。”
舒望冷不防被都逗笑,面子有點挂不住,先過去躺下。
熄燈後,小房間裡安靜得呼吸可聞。
唐逸楓非常規矩地躺在一側,手一摸都能碰到床沿。一張床,一床被子,她一點都不敢亂動,動一下連帶着舒望那邊的被子也會動。
努力閉上眼也毫無睡意,她偷偷側頭去看舒望。
舒望的姿勢跟她差不多,又闆正又規矩的平躺,原來她睡覺時候也這麼端正,跟自己不一樣,自己睡覺時候總喜歡縮在一團,最好再抱點什麼東西。
轉回頭又努力了一會兒,還是睡不着。
唐逸楓用氣聲問舒望:“你睡了麼?”
回答聲很快,“沒有。”
唐逸楓安下心,聲音放開了些,“我睡不着,可不可以跟你講講話?”
對方嗯了一聲算作同意,唐逸楓就翻了個身,側身面對着舒望。
她的腦子裡其實有點亂,今天一整天的情緒負荷過載了,所有往事都從箱子裡飛出來,繞着海馬體亂竄。
所以此刻她講出來的事情,也都沒有按照什麼邏輯和順序,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舒望就安靜聽着,偶爾回她一兩句,聽了一會兒也翻身側對着她,一手墊在腦袋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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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家教的那家姓王,王阿姨平時對我很好,從沒拖欠過課時費,每次我去都笑眯眯的,有好吃的也塞給我……”
“但她那個兒子,實在是有點兒笨……”
“不知道我走了之後,他們會不會找别的家教,我猜他下學期開學考應該是考不到二十五名了。”
……
“我媽媽以前會做可樂雞翅給我吃,我小時候最喜歡這個,她每次都放半瓶可樂,剩下半瓶就放在冰箱裡……”
“我每次都會去偷喝,不讓她發現,她不讓我吃太多糖……”
“但是有一次,我沒忍住,喝得就剩一點點了,但是第二天她也沒罵我……”
“我猜,她早就知道我會偷喝,隻是一直沒拆穿我。”
……
“我打工的錢,我爸拿去給我小嬸了,小嬸生病了要做手術,胃癌……”
“本來攢了好久想買電腦的,又買不成了……”
“我說我不喜歡他們,是因為以前他們總說我媽媽的壞話,他們說……反正是些挺難聽的話,所以我一直跟他們也不親近……”
“我跟我爸說,他們是死是活都跟我沒關系,但是其實我也不是真想讓他們有事,我就是,就是有點生氣……”
“他們家孩子也才十幾歲,跟我那時候差不多大,還是希望手術能順順利利的吧。”
……
“我媽媽是意外去世的,下午跟同事去工地的時候,摔下來的……”
“公安局查了說不是人為,醫院說可能是因為腦子裡血管堵了,加上情緒不穩定,血壓升高,就會眩暈……”
“那時候我還在上學,上課上一半老師把我叫出去……”
“人死了之後就冷冰冰的,我想摸摸她,可剛碰了一下我就害怕了……”
“我有點後悔,前一天晚上不該不理他們的。”
……
“後來對門的奶奶跟我說,那天下午,她看見我爸媽又在家裡吵架,我爸還打了我媽一巴掌……”
“對門那個奶奶,她總喜歡從貓眼兒裡偷看我家……”
“其實他以前從來沒打過我媽,再怎麼吵也沒動過手,也沒打過我,小時候我們關系可好了,後來不知道怎麼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怪他,有時候看他也挺不容易的,但就是回不到以前了……”
“我覺得他有時候看我的眼神很悲傷,好像跟我一樣,總會想到我媽媽,也許我們互相看不見,就都會好受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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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哭了,我都沒哭。”
唐逸楓伸出食指,輕輕擦過舒望眼角劃下的濕潤。
舒望聽得出神,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此刻才反應過來,連忙自己擦過,還留下一句,“困的。”
唐逸楓輕笑出聲,也不戳穿她的掩飾。
其實她并不會覺得自己的故事有多凄慘,放在青春狗血片裡,等級最多算個“憂傷”,都達不到“悲傷”。
這些話往常也并不會說出口,隻有今夜,想給皎潔新月蓋上一角雲紗。
唐逸楓就着這個姿勢緩緩入睡,舒望一隻手輕輕拍着她的手背,像是哄睡,一下一下,輕柔而緩慢。
等唐逸楓的呼吸平緩規律起來,舒望知道她終于睡着,手臂繼續往前伸,把面前這個睡成一團的女孩攬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