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81号身邊的八年時間裡，他從來沒有懷疑過81号到底是誰。

病房裡，特奧多爾原本搭在81号臉上的手，不自覺地停在向下移到脖頸處。

沒有動脈血管跳動的脈搏，更像一種機械運作式的鼓動。

81号不動，揚起頭将修長的脖頸完完全全地展示在他的面前，似乎已經料到下一步特奧多爾會忽然發力。

這種力度足以使普通人機械性窒息，但81号的呼吸絲毫不亂，嘴角還能帶着玩味的笑。

“你不是人類。”特奧多爾能很明顯地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你究竟是誰？”

“你太累了，應該好好休息一段時間。”81号輕輕捉住他的手，聲音輕柔如同在安撫受驚的孩子，“沒關系的，這不重要，睡吧。做個好夢。”

“你究竟是誰？”特奧多爾又重複了一遍。

81号的面色冷了下來，他用雙手捧着特奧多爾的臉，替他拭去眼角的淚水。

“睡吧。”明明近在咫尺，特奧多爾能很清楚地看清他皮膚的紋理，但聲音卻好似從很遠的地方穿來的一般。那短短的兩個字好像有魔力一般，首先是感官變得遲鈍，随後意識越來越模糊。81号的身影從他眼前不斷變換，直到最後消失不見。

人的記憶是會撒謊的。

認知、情感、時間、社會，一點小小的外界因素就足以欺騙大腦。篡改一個人的記憶是太簡單不過的事情。

把人的認知拆散、重構，讓他們堅信虛構的就是現實。他太擅長這種玩弄人心的把戲。

少年特奧多爾的身形單薄，蜷縮在他的懷裡，仿佛一隻瘦弱的幼貓。

低燒已經退去，皮膚還因為微張的毛細血管呈現出一種潮/紅色。呼吸聲由急促變得平穩，蒙着一層水霧的渙散瞳孔正重新聚焦。

在看清眼前的人後他又閉上了雙眼。

他沒有問81号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也沒有問發生了什麼，隻是松開緊緊抓住81号的手，翻了個身，整個人平躺在床上。

小貓将自己柔軟的肚皮完全展現了出來，毫不設防。

接下來的劇情本應該是你抱着他，跟他耳鬓厮磨，說些好聽的動聽的情話。那些前文明時代的愛情小說都這麼寫。

但是81号顯然不懂，他拉起被子蓋到光着身子的少年身上，把被角掖好。

“性便等同于愛，人類的感情真淺薄。”

無名少年的意識原本還在他的電子腦中喋喋不休，聽到這句話後忽然住了嘴。然後用明顯不太滿意的語氣喃喃：“你不明白，你就是在裝模作樣地學習數據庫。”

“人類建立感情是像築牆一樣，一塊磚一塊磚壘起來的。”他說着，在空中比劃一種類似搭積木的動作，“不對，提問：你們的文明如何定義‘愛’？”

81号的動作慢了一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話鋒一轉：“這個哨兵很特别。”

少年的意識頓了頓。

“你是說，你沒有鍊接上他。”

“但是他進入了你表層的精神圖景？”

他指了指自己：“可那是這具肉/體所構建的高維空間，我還以為我死後它已經消失了。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也很想問你。”

特奧多爾已經睡熟了，呼吸沉而穩。

“他應該就是你要找的人。”81号不自覺地伸手撥開搭在他額頭上的碎發，“霍爾格·裡希特最成功的作品。”

人的記憶會撒謊，但是本能不會。

他們确實見過，在更久更久的以前，尚在襁褓中的嬰兒睜開眼看見了實驗品#81。

嬰兒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咯咯地笑着，全然不知自己未來的命運如何。

“睡吧。”觀測者#81說。

我的身份無足輕重。

作為“人類”待在你的身邊是我的私心。

我知道終有一天你不得不面對這個殘酷的真相，但絕對不是現在。

你的舉手投足關乎這個世界的未來，但是壓在你身上的并不止生存的重擔。

我存在于此，記錄你們的一切。

當你完成你的命題，我将履行我的承諾。

81号冰冷的手指滑過特奧多爾的臉龐。

“但在此刻，我承認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