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奧多爾望着那張熟悉的面孔，卻感到一種詭異的違和感。

一些幼時的零碎記憶翻湧上來。

穆溪雲在十七八歲的少女時期，那張臉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冷。少女在放松的狀态下也會微微蹙着眉，嘴角自然向下，黑色的眸子裡總是帶着心事一般。

但他記得她很愛笑，明媚又張揚的笑：眉頭舒展開，一雙鳳眼眯起來。不會抿嘴，而是放肆地張開嘴露出虎牙。那種笑容仿佛有感染力一般，讓看見她的人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影像裡的穆溪雲笑得太溫柔。

萊爾希耐心地安撫好柏泠的情緒，将她送到主卧休息。

81号在門外等她，無聊地盯着門口被精心愛護的花草。

大部分是綠蘿，少量的薰衣草和非洲紫羅蘭，一些矮牽牛。都是耐旱或耐陰的植物。

觀賞性植物的種子不是必需的物資，弄到它們一定費了不少心思。他想。

“既然擔心他的話，為什麼不一起去？”萊爾希的聲音響起，把他的思緒打斷。

81号沒有回答她。小姑娘又自顧自地說着：“會被限制住？”

“會影響他。”

81号的目光從綠植轉移到萊爾希身上。

少女倚在門框上，臉上是掩不住的疲憊。他也曾在特奧多爾臉上看到過這種神情。

“你有點累。”他又說，“如果你覺得太累了，可以讓我幫你忘掉。”

萊爾希搖搖頭。

“就算我忘掉，過去的事情還是已經發生，無法改變。忘掉也不會讓我更好受。”她說，“您很習慣于逃避過去。”

“遺忘有時候是出于自我保護。”81号垂眼，看不清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藏着什麼樣的情緒。

“您更有人情味了一點……因為和首席的鍊接？”萊爾希話鋒一轉，輕飄飄地把談話的内容轉移到了81号的身上。

“不介意的話，和我講講您和首席的事吧。”少女眨眨眼，“就當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81号的狀态很放松，很奇怪的信号。

她透過仿生人的眼睛好像看到了另一位少年的影子。

“送你去白塔的時候，海德裡希應該和你講過很多。”他說，“關于我的由來。”

舊實驗室一角裡，仿生人環抱着早已死去的少年，身後的數據線纏繞交錯，如同鬼魂一般無聲地凝視着闖入者們。

“嗯。”萊爾希點頭，肯定他的說法，“他說，你現在的意識來源于那位已經死去的少年向導。萊文的理論沒有錯，人的意識确實能被上傳下載。”

“他給我僞造身份，在科學理事會冒充一位研究員。在九年前，特奧多爾遇襲後，海德裡希覺得他身邊需要一個人來保證他的安全，所以他又把我安排到了白塔，代行首席向導的權力。”

81号又接着說。

“除去特奧多爾遇襲的事件外，他也确實需要有人在白塔方便他的運作，不過我不太受他約束罷了。”

“我第一次見你們的時候，那個鍊接還沒有現在這麼穩固。”萊爾希歪着頭，像一隻小雀，“也就是說你們九年前的關系還不是那麼好嗎？”

81号的眼神閃躲，似是在思考，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

八年前他與特奧多爾建立的是精神鍊接，不過他修改了特奧多爾的記憶，讓他潛意識覺得他們之間已經完成了結合。

哨兵的眼睛永遠如小貓一樣亮晶晶的。短暫地留在白塔的時光裡會纏在他的身邊，給他講沙漠裡的趣聞。

在接受任命之前，他很高興地給他撥了通訊，告訴81号他以後可以留在白塔裡，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待在他的身邊。

或許是因為目光落在一個人身上太久，太多細節都已經習以為常。

“您很擅長逃避。”萊爾希又将那句話重複了一遍，“在尤利塞斯設局那次，您的出現實在太過巧合。我想不到說除了一直尾随首席到廢城以外其他的可能性。”

81号的臉一瞬間冷了下去。她不知道如何形容那個表情，有些難看。

“……更别說易行那次你在他床邊蹲守了一整個月。”

“也許你可以試着對他坦誠大方一點，戀人之間本該如此。”她自顧自地說着，“你，或者說你們二位。”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我的身體裡有兩個人的？”

81号沉默了一會，開口問道。

“思維模式，行為表現，還有聲音。您的一些刻闆行為很符合DID的表現。”少女聽起來有些得意，好像一隻挺起胸膛的小鳥。

“萊文曾經拿溶液和容器和我比喻過意識海技術。”萊爾希随手摘下牆邊的矮牽牛，“人的意識是溶液，人體是盛放溶液的容器。意識海技術是借助玻璃棒将溶液從一個容器轉移到另一個容器中。”

她将碗狀的花朵攤開在自己的手心。

“很精妙的比喻。”81号敷衍地回應着。

就是這樣的轉變，AI一般的刻闆，規矩，無情感。萊爾希默然。

如果另一個容器原本就盛有液體，那麼兩種溶液會不會相互交融混合？

對于年紀尚小的萊爾希來說溶液和容器的比喻已經過于抽象難懂，實際上這項技術遠比她想象得更加複雜。

“其實把意識比作一種有機物，而人體本身比作一種溶劑會更加合适。”

出乎意料的，那稚嫩的少年嗓音回答了她。

“在化學裡有一種處理樣本的方法叫作萃取。因為物質在不同的溶劑中存在不同的溶解度，利用這些差異可以從液相中分離出溶質。”

“也就是說，把意識從本體抽離出來的過程，就好比有機物從一種溶劑到另一種溶劑的過程。”萊爾希很快反應過來，“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溶劑也會趨于飽和，或者說不同的有機物會在溶劑内相互反應？”

少年輕快地笑着說：“其實在你幫助海德裡希連接主機時，已經問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因為超級計算機本身也在進行篩選，或者說它本身的使命就是進行篩選。”

“至于意識的融合，我所能告知你的是融合确實存在。或許在原本的溶劑裡兩種化合物的性質趨于穩定，在新的溶劑中會産生反應也不一定。”

“從你現在的表現來看，顯然是衍生而來副人格和觀測者融合的程度更高，也更趨近于AI的表現。”

萊爾希盯着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感覺有些恍惚。

“但是不對……”

哪裡不對呢？

“嗯哼，差不多。”少年的聲音開始有些失真，“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斷定主導這具身體的，是少年形态的意識？”

因為情感。

更豐富的，屬于人類的情感波動。

更為原始的，不講邏輯的行為方式。

“比如站在這裡和我閑談……”

萊爾希的話還未說完，頓感不妙，下意識摸到别在腿間的匕首，迅速抽出向81号揮去。

好像在玩弄獵物的貓一般。

她知道了自己直覺中的這種違和感從何而來。

81号作為向導的能力是“認知修改”。

而且倚靠超級計算機算力的精神力絕非常人可以企及。更何況那具仿生人軀體容納的，可是霍爾格實驗遺留下來的試驗品81号。

哪些内容是真實的，哪些内容是被他所修改後展現于她眼前的。她無從辨别。

被特奧多爾面前的81号所短暫展現的人性所蒙蔽，現在她不得不為自己的疏忽買單。

打斷他，不要去看他的眼睛，在一切被篡改前她還有挽回的餘地。

81号很輕易地捏住了萊爾希的手腕，阻止了她的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