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居安連砍了兩年的樹,直到十下以内大樹立時斷裂手中樹枝安然無損,他知時機成熟也不再多耽擱,随即向陶春回拜辭下山。
他道明來意,陶春回并不十分阻攔,仍舊如往常一般态度冷硬,伸掌向他肩上拍去,孟居安不閃不避,以指作刀一截,陶春回竟收回手掌,凝立不動。
孟居安不知他何時出招,心神警惕,待他左腿掃到身已先動,孰料陶春回隻發半招又再沒了動靜。如是幾次,孟居安心神俱疲,隻感渾身上下都是破綻,戰戰兢兢十分沮喪。
陶春回冷哼一聲,轉身進屋。孟居安飄身攔上,為先前的心生膽怯羞愧難當,這幾招使的極為剛猛,陶春回一一接下,拳掌圓轉如意,孟居安連他衣角也未曾沾到。
月色清明涼露沾衣,隻見拳風虎虎掌影翩翩。孟居安頗有些吃力,他深通借力打力之法,每一招式都黏陶春回力道而發,倒也一時未輸。陶春回眸光一動顯已察覺,再發力時已十分缥缈纏綿,令其無可捕捉手足無措,孟居安想換招時已經遲了,不一時敗下陣來。
“不自量力。”
孟居安早猜到這評價,反而笑了,眼裡落了耿耿星子,“我是要走的,不然可配不上這四個字。”
“孟居安,”陶春回不攔他,眼神如刀,一雙眼珠是死去了的,比石頭還硬,“你踏出這山就跟我陶春回再無半點關系,我的名号不是你能提的。”
尊師重道對孟居安來說難度太大,這可是稱心如意,立即改口:“先生放心,我用不着。”
陶春回亦不作停留拂袖而去。孟居安朝堂内拱手一拜,陶春回擡手,隻聽嘭地一響,門應聲而閉。他望向深堂内兩幅字,目光悠悠,有種深沉的眷戀在滋長、滋長……滋長到後來竟是絕望到極緻的悲傷。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字迹娟秀,筆緻婉轉,顯是女子手筆。無怨無尤,陶夫人最後留給他的隻有這句詩。孟居安拜的是她胸懷大義,心憂天下。
夜深風靜,孟居安正逢着鹿山人在半山等候。
“這就走了?”
“老頭兒,”孟居安指了指他肩上包袱,挑起唇角:“背着不沉麼?”
“給給給!”鹿山人把包袱砸過去,跳腳道:“這邊不好嗎非得出去浪!罷了,外面人心險惡萬事小心。”
“他們險惡,我更肮髒,那有什麼了。”孟居安拴上包袱,從容灑落。
鹿山人想起他多陰損也不擔心了,隻問:“你倒置淩空能挂多久?”
說到這倒置淩空的本事可不簡單,這門内功需内息生生不息綿綿無絕而穩定恒久,無遮無攔奔騰似浩瀚江海,潺湲遲緩似涓涓細流,無定無止随長随歇。能窺見其高深奧妙者萬中無一,能得入其境而至自在者世間不出三人。
正面淩空踏枝倒能堅持上幾個時辰,這種情況下步法是施展不了的。至于倒置,孟居安并不覺十分難堪,不知為何,他内功實在差得可以而且難見長進,“你給我一片樹林,大約可以試試。”
“尋常方法于你無用,應當還是時機未到。”鹿山人隻能如此說。能睡黑石而無傷毫發内功修為卻隻杯水之量,也太匪夷所思。
二人說話間已走下山來,孟居安停了步子,于成仇剛把愛妻哄睡,眼下正在院裡耍刀,刀光如虹,宛若血痕,刺破長夜薄霧。
“我來取刀。”孟居安輕飄飄地說。
“你可沒長過我去,”于壯士掃他眼,看孟居安也就到自己下巴颌,當下眼裡滿是得意,“刀是不成了。”
“是沒,我不會搶嗎?”話未盡已欺身而上。
亂葉飛舞迷人眼,洋洋灑灑,于壯士尚未辨明情況腕上就是一痛,他右手一松,刀未落地已被他踩到腳下,同時左掌拍出。而後他聽到一陣笛音,緊接着耳邊起個霹靂,震天價一聲呼嘯,于成仇叫聲糟糕人已不由自主跌到地上。
“賴皮耍詐,不算英雄好漢!”于成仇蹲在地上揉耳朵破口大罵。孟居安啧了聲,把刀綁到身上,“我是來取刀,又不是當英雄好漢。”他拍拍虎頭,老虎轉身即去。
于夫人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跑出來,撲到于成仇身邊擦拭他臉上髒污,委屈地說:“于哥哥,我醒來看不到你都吓死了,是他們欺負你嗎?”
若擱平日,于成仇必然添油加醋的訴苦,甚至擠兩滴眼淚下來。此時隻狠狠瞪了孟居安一眼,摸着夫人的頭哄道:“沒事,鬧着玩。小屁孩要走了,給他送送行。”
月光靜谧,溶溶流瀉,她長發浮光躍金璀璨無倫。于夫人擡起頭溫顔淺笑:“我也送送你。”
亦妖亦仙莫可逼視,與平日全不一樣。孟居安心上閃過異樣,面色不變,向于成仇看過去的一眼意味深長。于成仇十分粗犷的一個人都有些不自在,“小屁孩亂想什麼,快滾快滾!”
四人又往前走,洛清房内燈火仍舊徹夜不熄。香霧缭繞飄散從窗棂間溢出,四下散去。鹿山人敲了敲房門,“小洛清還沒睡啊?”
腳步聲響,洛清已拉開房門,笑意蒼涼,“不太睡得着。”他看向孟居安:“夜路難行,好自為之,我就不送了。”屋内香煙被風撩亂,層層暗影遊移,太多牌位層層疊疊伫立案上看不真切。
“就到這,都不必送,走了。”孟居安踏上大道,擺手離去,身影隐入夜霧。
他去得潇灑,錢寶寶等得辛苦,熬了一整個長夜才見他身影自東方緩緩行來。此時晨光熹微,朝陽正自天邊冉冉升起,錢寶寶使勁招手,“哥!哥!我在這!”
孟居安有些詫異,趕上幾步,不容分說捏着他後頸往回推。
“哥!你做什麼,快放手疼死了!”錢寶寶大喊大叫卻不敢掙紮。
“我做什麼?”孟居安甩開手,竟壓不住怒氣:“你膽真肥了,不說一聲跑出來奶奶不擔心?”
“你走不跟我說我也擔心啊!”錢寶寶笨拙地揉着後脖頸子,“我要跟着你,你是我哥啊,你一個人出了事誰管你?”
“滾回去,我用不着。”孟居安神情驟冷。錢寶寶從未見他如此,心裡十分害怕,鼓足勇氣咬緊牙關道:“我不,我要跟着你嗷——”話音未落膝蓋就是一疼,他慘叫一聲,直直跪到地上。
孟居安沉着臉繼續往前走,錢寶寶仍在後面大喊大叫:“哥,你管不了我!大不了我一個人去闖蕩江湖,遇到壞人橫豎就是一死!”
孟居安果然頓住腳步,“錢阿毛,我覺得你早該過了天真幼稚的年紀了。橫豎就是一死,說得好。去死一個,不是不怕麼。”
他看過來的眼神令錢寶寶心驚膽寒,縮在地上說不出話。孟居安橫他一眼,若隻是武功不行也就罷了,關鍵是哪都不行,他是上趕着去給人庖丁解豬嗎?
“哥,你心裡總瞧不起我,從沒正眼看我一次。我發誓,不會給你惹麻煩,我要成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回來給奶奶看看。我想出息!可我不是練武的材料,不能跟你和蓁姐比。人不聰明,可我會努力,我不想連試一試的勇氣都沒有,你明不明白?”錢寶寶一口氣講完這些話,肥軀顫抖,情緒激動不能自已,一行行熱淚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