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知意縮頭縮腦,燒傷的地方灼燙地泛起熱痛,被咬穿的肩胛麻癢刺痛,他咽下喉嚨裡血塊,聽不清孟居安說什麼,就還是那兩個字輕輕地:“沒事。”
顫得人心疼。
“别擱那柔情蜜意了!”哇哇喊叫着的是普通随便,一衆人吱哇亂叫着跑過來,“小神仙都逃了,大好時機都被你小子弄丢了,可氣!”
“但寶貝也不能不救,哎,死小子可太沒用,顧得這頭顧不得那頭!”
他們又開始吵吵嚷嚷沒完沒了。
孟居安不動聲色,眼裡一團冷凝的寒。
根本不是衛蒼生的屍首被好生安葬,孟居安無心計較,看破卻不說破。
陸知意體質特殊,到安頓下來也不見如何虛弱,孟居安耐心地給他敷藥,自始至終一言未發,隻剩沉到極緻的沉默。
“沒事,”擦幹淨換過漂亮衣服陸知意舒爽了,露出不熟練的惬意的笑,“睡一覺就會好的。”
原本雪白的肩頭透出兩個血洞,揭去的皮肉鮮血淋漓地赤裸着,被塗滿藥膏裹纏。
孟居安眼神沉凝,星光隐耀堕入深海。陸知意就在他心裡堵着,堵得人悶疼……任何傷痛都不被他放在心上,或者說世事紛纭兀自不驚不擾,陸知意不貪戀人世不避諱生死,他沒心沒肺無牽無挂……孟居安隐去眼裡明暗交雜,看向他時神情仍與平時一般無二,“我很奇怪,那瘋猴子拼死也要咬你一口……除非,”他沉吟道:“它身上帶毒,正與你身上的毒相生相克!”
陸知意心思電閃,玉猴剛跳到他身上确實有氣無力後來竟能避開孟居安以甩手箭法擲出的一刀,足見其中必然有異,“你說的對,或然它能解我所中劇毒。”
陸知意累極,說這話時已然睜不開眼,恍恍惚惚沉入夢中。
孟居安打開門,普通随便汪汪洋洋拍到地上,在他腳下摔得四仰八叉浩浩蕩蕩。他們自後而前亂紛紛站起,讪讪摸着鼻子面面相觑,為沒發生意料之中的好事而萬分失望。
這幫難兄難弟渾如被肢解了的連體兒,動作如出一轍同手同腳,也是好笑得緊。
他們屈于淫威,從中間閃出道來,眼睛還在不老實地往裡瞄,最後極不甘心地關嚴了門。
“往後你就是我向陽教掌門人,”普通們同聲說道:“雖然武功特别差,但向陽教總要有個掌門人。”
“向陽教最大的教規就是掌門人是天掌門人是地,天塌下來掌門人頂,地陷下去掌門人撐,萬事掌門服其勞;我等則負責發揚光大我教這一艱苦卓絕重任,外加跟在您屁股後面拍馬屁,給足您比天還大比地還廣的面子。”随便異口同聲地說,更無一人卡殼停頓。
合着掌門人是一王八,孟居安可不做這王八,他唇角帶了點似笑非笑的意味,“魔教光明護法是極好的,瘋老頭這話什麼意思。”
他摩挲着手中金針,這就不近人情了。
普通随便吓得直咽唾沫,一時隻聽到喉嚨翻滾咕咚咕咚的吞咽聲此起彼伏,他們轉身要逃,身後立即傳來涼涼的聲音:“跑了可沒掌門。”
天塌下來自己頂,地陷下去自己撐,那可不行,普通随便又蜂擁回來,七嘴八舌亂說一氣,都是孟居安知道的靈蛇族人之事。
靈蛇滅族是數百年前的事了,麥娜爾為此滅中原武林也嫌太晚。
眼看他要揚手,普通随便這才閉緊嘴巴,半晌随便們衆口一詞道:“光明護法就是那魔女的心上人。”
普通插口:“你還認識的,他沒死,就在桃樹村,不過也是廢人一個了。”
“洛清。”孟居安一猜即中,被鹿山人暗示可惜的人,總是傷懷寥落的人。
此事說來話長,孟居安嫌他們七嘴八舌吵鬧不休,于是僅留一隻普通在院裡回話。
“洛清是喪魂鈎洛家的人,但又不是。他自小在魔教長大,是趙聞道義子。當年趙聞道為尋丁神醫治療頭疾不得已踏足中原,不料被五大世家暗樁探知,中了埋伏無計脫身。懷孕七月的洛夫人随在夫畔不幸早産。”
“在場衆人包括如今的陸朝宗死去的孟圖南等青年翹楚,那時他們都未娶妻生子,有的甚至連女孩小手都沒拉過。這些生瓜蛋子自然一團慌亂舉措失當,給了趙聞道可乘之機,他瞅準時機突出重圍,一下子跳進馬車,從剛分娩完渾身無力的洛夫人懷中搶去孩子為質,就此逃之夭夭。”
“這孩子就是洛清,自幼聰穎絕倫天縱奇才,比之如今的沈千秋有過之而無不及,更加驚才絕豔……”普通歎了口氣,伸出手又立即縮回,雙手互打一下,“掌門勿怪,普通想要銀錢的老毛病又犯了,該打該打。”
“雖說長在魔教,但洛清的性情卻十分和善仗義,義薄雲天,有其父母鴛鴦劍風采,他交遊廣泛與人為善。為光明護法時,魔教與昆侖雪宮倒有十年交好。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他與長安子三天三夜坐而論道,這個且不提了……”
普通又連連打手,說幾聲慚愧,“後來倒不知怎麼跟麥娜爾互相傾心,我看多半是見色起意,畢竟魔女傾國傾城好看至極,惹俠士心醉神迷,男才女貌水到渠成還不正常得緊。”
“古人說紅顔禍水就是不假。天門關之戰洛清隐姓埋名參與,他父母自然也在當中,洛夫人一眼就将兒子認出,為其擋刀擋箭受了重傷,洛清這才知曉自己身世。”
“——麻煩就麻煩在小魔女偷跑出來尋他。鴛鴦雙劍甚通情理,不以身份為異。見女孩兒年紀雖小了些,卻生得傾國傾城,嬌豔妩媚攝人心魄,性情古靈精怪嬉笑怒罵,又敢愛敢恨落落大方,待其便如親生女兒一般極盡疼惜愛護。”
“麥娜爾是魔教聖女,不得擅離總壇。魔教下了至死不休令尋她,上至護法下至各堂弟子,不出三日便已殺到。趙聞道率領青龍堂衆逼迫而來,問洛清拐帶聖女死罪。”
那時的麥娜爾不過十五歲光景,洛清卻不會不曉事,除非早便有意叛教,但養育恩情始終難斷。
“'洛清請罪,願受蟲噬火焚之刑,脫離魔教!’天門關内外回蕩着這一句話。趙聞道也不是不痛心,甚至于以他父母及天門關衆人性命要挾。”
“天門關上下指責謾罵,父母性命,又逢野族乘勢攻城。友情親情愛情恩情,大義是非,萬數生靈,每一步都是血路。洛清不是兩難,是萬難。”
“情勢危急,他先是定人心,以殺退敵軍為先,魔教諸衆懾于他往日恩威也不敢再胡亂殺人,城内諸人奮力抵抗天門關才得保全。”
普通說到動情處愈發手癢,心裡更癢得不行,孟居安丢給他幾兩銀子,普通立即眉開眼笑,這才能繼續說下去:“最後洛清自廢武功以了恩情,天門關門派世家弟子已遭魔教血洗之災,鴛鴦雙劍以死謝罪,愛人被迫遠離,昔日好友盡皆反目,洛清毀得徹徹底底,聲名狼藉性命難保。”
“罪人往往是活下來,主人與清空真人憐惜他,偷偷救他性命。當時他身上有一個寶物,就是靈珠!”
“掌門你要是知道靈珠來曆,那可真得相信屋裡那個寶貝非同尋常價值連城了,”普通在孟居安眼神脅迫下難以賣關子隻能說下去,“所謂靈珠是小魔女送給心上人的定情信物,是她放血抽骨經七七四十九天熬練而成!”
孟居安懂了,原來拿靈蛇族煉藥并非空穴來風,早有源頭,禍根原是在此。
“洛清心灰意冷所念皆空,把寶貝拱手送了清空真人,便宜了那幫牛鼻子,”他言下十分不服氣,“明明主人也盡力救他!”他接着笑嘻嘻的道:“不過咱們如今得了比那死物好上千倍萬倍的寶貝,多虧掌門你姿色佳身手好,我看這寶貝十有八九非你莫屬了!”
衛蒼生多半是貪圖靈珠才會救人,洛清怎會不知,那必不會給他,孟居安細思,待聽到他後半句話不由一愣,微笑道:“是麼?”
“那是那是,掌門人你威武霸氣文韬武略,小小寶貝還不手到擒來,隻望您一統江湖之際别忘了提拔勞苦功高的小的們,寶貝大家夥共享,您看是不是?”
他們原是為此才推舉他做掌門人,其心可恨可恥可誅。孟居安竟是笑得異常和藹可親,“陸知意就是陸知意,我可不認識什麼寶貝。”
“您這話說的,”普通蒼蠅搓手,幹巴巴地笑,“屋裡那位不就是咱千辛萬苦得來的寶貝?”
将人引向死路的不是無知,而是自以為是。
孟居安就笑出聲,“想不到我有一天會因為不夠混蛋而跟你們格格不入。好啊,有本事就搶!”
孟居安生來混蛋,陰險毒辣,從沒想過旁人能比他更混蛋。果然江湖上除了人就是畜生,人時而像人,一直是畜生。
他說完,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