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從巷道出來,又繞了幾個彎,最後去了沈府。
車上裴厭抱着一罐槐花蜜,神色有些恍然,他又看一眼楚稷,總覺得這人應該是察覺到了什麼。
可裴厭卻一個字也問不出口,狹窄的空間,味道甜的有些發膩,裴厭卻幾乎已經溺在了這片甜蜜之中,他修長的手抱緊了那罐蜜,罐子上的冰涼一點點傳遞過來,裴厭正出神,卻聽楚稷開了口。
“想去長朔嗎?”
自然是想去的,不是想去,而是必須要去。
裴厭都想好了,等這幾人紛紛離開江南之時,找個機會同沈宴開的父親辭行,然後跟着池修竹一同離開江南,前往長朔。
屆時就如同八年前自己與邱盡落前往長朔闖蕩一樣,不過是重新開始,甚至此次比起先前,已經更好不過了。
可沒想到這件事會被楚稷提出。
裴厭擡眸望向楚稷,楚稷的目光正透過車簾看向外面,似乎隻是無意間問出的這句話。
甜味繼續飄散,幾乎與楚稷腰間那個香囊糾纏在了一起,裴厭嗯了一聲:“長朔畢竟是國都,我想應該沒有人不想去吧。”
“你與池修竹相熟,就沒有想要同他去長朔?”
好你個楚稷,這個時候都要提一下池修竹,我看你同他才應當是有些什麼見不得人的關系吧。
裴厭手指在罐子上輕輕敲了敲,低頭道:“畢竟交情不深,不好啟齒,況且父母不放心遠出,便一直未去。”
“若我帶你去,算不算獎賞?”
算麻煩。
如此好心,誰知道你藏了什麼心思。
裴厭心底暗自肺腑,面上卻露出幾分喜意:“自然算的,隻是要勞煩殿下了,家父看管的嚴,我怕是不太好出江南。”
“此事自然不需要你來擔心,到了,下車吧。”
馬車停靠在府門前,楚稷率先跳了下去,裴厭抱着罐子緊随其後。
沈府的大門并不輝煌,甚至有些樸素,飛鳥在門前盤旋又離去,裴厭看了一眼牌匾,心中有一瞬間泛起了一陣苦澀,想必是沈宴開最後留存于世間的一抹神識在向這個成長的地方告别。
裴厭在心底歎了一口氣,說起來确實不好意思,自己占了沈宴開的身體,卻無法代替沈宴開盡孝,還要帶着這具身體去進行一項足以誅九族的行為。
可人生或許是早就注定好的,裴厭無法放任如此世道繼續亂下去,皇帝閉關修仙,奸臣谄媚當道,百姓望着上天不降甘霖,更别說敵國在邊關虎視眈眈,而監國的楚稷寸步難行,權利不在他手裡。
世事無常,或許這也就是命了。
他将罐子往楚稷面前遞了遞:“今日多謝殿下了,他日若是殿下有需要,随時吩咐就是,我就先回去了。”
楚稷并沒有要接過的意思,甚至連他身後的侍衛也沒有要動一下的意思,直到裴厭舉着罐子的手都有些發酸,他看着楚稷一臉的風輕雲淡,心中已經暗暗罵了好幾句。
反觀楚稷唇角卻好似扯出了一抹笑,在裴厭快要忍不住将罐子砸到他臉上的時候,楚稷終于開了口:“拿着吧,我恰好也要拜訪一下沈刺史。”
拜訪?
看着先一步踏入沈府的楚稷,裴厭抱着罐子後知後覺的跟了上去。
就算知道楚稷很有可能與這個沈刺史有合作,但是現如今看着楚稷去見沈淮,裴厭就莫名有種被見家長的感覺。
他目不斜視的跟着楚稷往裡面走,路上下人紛紛駐足見禮,裴厭很是自來熟的朝着他們點頭,最終跟着楚稷去了正廳。
沈宴開記憶中的東西一一呈現在裴厭眼前,那些明明是從未見過的東西,卻因為另一個人有了深刻的印象。
裴厭四處打量了一下,沈府内部也不奢華,相比起其他官員的豪宅,第一眼看去,這刺史府确實很容易給讓人留下一個好印象。
等看完四周,裴厭這才将目光看向了站在正廳中間的那個人,一身布衣長袍,發已經有些花白,沈宴開上面應該還有個兄長,于是沈刺史也并不年輕。
他乖乖的朝着沈淮行了禮,然後站在一旁閉上嘴,就看着楚稷和沈淮交談。
互相問候之後,楚稷回眸看了一眼裴厭,裴厭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這束目光是什麼意思,隻能朝着楚稷露出一個微笑。
楚稷同樣一個微笑回之,然後他站在上位,朝着沈淮笑道:“貴公子甚合我眼緣,不知刺史可否割愛?”
沈淮:???
裴厭:???
裴厭:這話為什麼有一種在提親的感覺?
沈淮看向裴厭的目光帶着幾分怪異。
裴厭一臉無辜,隻覺得在這一瞬間,有這個想法的或許不止他自己,還有這個年過百半的刺史大人,這可真是有些造孽了。
也不知道楚稷是不是故意的,能說出這般模棱兩可的話,果然,他真的與自己記憶中的那個人有些背道而馳了,可變了的是性子,卻不是心,所以裴厭依舊可以同他走上一程,再一同,将這個大宣攪得天翻地覆一遭。
楚稷将兩人震驚的神色盡收眼底,還仿佛不夠看似的,過了好一會才緩緩補道:“本殿下府中恰好缺個管事,見貴公子伶俐,想着提攜一二,沈刺史若是推辭,便要讓本殿下傷心了。”
特意換回的自稱,楚稷這是在用身份壓人了。
裴厭抱着罐子的手緊了緊,他想到楚稷會提此事,卻沒想到楚稷會提的如此……
這人越發的難以琢磨,一番下來,讓剛回人間的裴厭感覺又熟悉,又陌生。
而他父母早逝,實在是不知道如何同父母相處,那些年的人情世故裡面也并沒有父慈子孝的典範供他學習,再觀沈宴開給予他的回憶,若沒有偏差的話,那裡面的沈淮一直是嚴父,也是未曾見過幾面的陌生人。
于是裴厭想了想,僅憑着最後的直覺往楚稷那邊靠了靠,他低着頭,做足了謙卑模樣。
如同上下屬一般,隻是回想着最初入長朔,低眉順目,對待着這個與這具身體有血緣關系的人。
這模樣或許招人喜歡,又或許招人心憂,總之在這兩個人面前,各自不同。
而沈淮也明白,第一句話是商量,第二句話變成了命令。
自家這個二子總歸是入了大人物的眼,要有一番屬于自己的人生,之後的日子跌宕起伏,禍福由命,而自己也終将是讓他生命中的一抹回憶,或許因為自己對待他的方式,往後他怕是連回憶都不想有。
沈淮甚至有些自嘲,他拱手作揖,筆直的腰緩緩彎下:“謝殿下賞識,犬子頑劣,若是惹了殿下不快……”
若是惹了不快又能如何?
多擔待?
還是任由處置?
眼前的人是大宣的監國皇子,有至高權利,陰晴難定,誰知道要了人去是做什麼,是折辱,還是提攜,都不是他可以言明的。
哪怕那是自己的兒子,可在高位者眼中,這都算得了什麼呢?
沈淮的話上不來,隻感覺自己又蒼老了許多,而自己的兒子宛如一個傻子一般,卻偏偏生了一副好容顔,甚好哄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