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名喚郭崇,也與陳丹一道留在了京城。
這有技術就有活路,一開始兩父子做鈴醫,後又攢錢買了鋪面。
更巧是走失的娥娘也尋到了,不過拐子卻不肯輕放,非要拿錢來贖。
那拐子跟京中地痞無賴有些關系,若告去官府,人家指不定帶着娥娘藏得無影無蹤。陳丹不想硬碰硬,便想先花錢把女兒贖出來。
這積蓄自是不夠,陳丹想典當鋪子,于是對郭崇說想将女兒贖回許給義子做妻。
其實陳丹也有點自己小心思,義子雖是仗義,可要舍這樣好不容易攢下家底救女,也不能隻靠孝和恩壓人,也得許些實實在在好處。
娥娘本人也沒什麼不願意。
這話是當着拐子面說的,彼時娥娘淚水盈盈看着郭崇,眼中盡是期待。
郭崇也當真是盡心盡力,不但典了鋪子,還四處籌錢。
如若這樣将娥娘贖出,本也是一樁美事。可後來湊錢時候,拐子又将娥娘再賣給呂家大郎,卷了錢便去,再尋不着人影。
陳丹和郭崇尋上呂家,欲将女兒贖回來,呂彥卻不肯答應。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呂家也不缺這點兒贖身銀子,呂彥好面子,自是不肯。
陳丹也為之氣結,郁郁而終。
又過了兩年,娥娘模樣長開,呂彥便将之納為妾室。
呂彥一副纨绔性情,縱酒聲色,性子不怎麼好,更不懂憐香惜玉。有次酒後施暴,對娥娘動粗,竟将娥娘虐打而死。
郭崇不肯罷休,可呂家捏着娥娘的賣身契,娥娘仍是婢身。
哪怕告去官府,也不過斷了個失手傷婢的罪名。因是醉酒誤傷,又是奴婢,故罰金一千以示懲戒。
郭崇不甘,便将此事四下宣揚,鬧得沸沸揚揚。
若呂家有一二分慈心,當初擡擡手,也能使娥娘被贖出,不使骨肉分離,更不至于早早死去香消玉隕。
那麼兇手就是郭崇?傳說郭崇為人豪直,頗講義氣。
薛凝若有所思,松開手掌,戴上手套。
和上次一樣,薛凝戴上手套之後,那些雜音亦已消失無蹤。
因頸動脈割破大量失血的緣故,死者應該會在數妙内陷入昏厥,很快因失血過多休克性死亡。其手臂上也無抵禦傷,兇手應該是一擊即中。
雖是如此,死者胸口卻有數處刺創,那顯然并非為了制服死者,而是死後洩憤。
這倒是與薛凝觸及屍首時聽到的心音相吻合。
屍體表面證據看上去也是報複性殺人。
薛凝:“死者手臂并無抵禦傷痕,無明顯反抗傷,但衣衫淩亂,腰帶有暴力扯開痕迹,胸前衣襟有雜亂血指印。兇徒曾搜檢過死者,錢袋被拆開過,不過并未帶走什麼财物。”
若是圖财,死者錢囊中幾塊金餅怕是早就被搜去。
薛凝已剪開屍體衣衫,露出男屍胸前傷口,刺創總共有九處,流血不算多,兇器應當是一柄寬約寸餘的匕首。
她口中說道:“胸口刺創流血不多,應當是割喉之後造成。”
案發現場并無兇器,倒是死人衣擺處有幾個血手印。
兇手行兇之後必定滿手鮮血,就随意擦手。
血漬暈化,指紋看不大出來,不過卻是能看出是男人手掌輪廓。
薛凝将有較完整掌紋的衣料剪下來,留作證據。
沈偃瞧着薛凝專注模樣,心中也微微一動。
大夏民風雖較前朝開放,但男女之防也是有的。薛凝不畏屍首,心思缜密,但上次薛凝檢查的卻是女屍。他也未曾想到薛凝能毫不避諱剪開呂彥衣衫,仔細觀察呂彥胸口刺創。
少女下巴尖尖,漆黑的眼珠子裡流淌了幾分專注之色,觀察得很是仔細。
沈偃忍不住多看兩眼。
正這時,薛凝聽到馬蹄聲,擡擡頭。
沒一會兒,就看着一道熟悉身影策馬而來,隊伍領頭的正是裴無忌。
也不知誰招惹裴無忌了,他一張俊臉染上了一層寒氣。
玄隐署正式成立,裴無忌着暗紅官服,斜系一條墨青色披風,倒有幾分凜然鋒銳之意,不似之前在甯川侯府上那麼散漫,添了些氣派。
看着也像那麼回事。
就是臉仍然臭,好似誰欠了了他錢不還一樣。
裴無忌下了馬,蓦然狠狠剮了薛凝一眼,薛凝簡直莫名其妙!
沈偃客氣打招呼:“裴署長。”
裴無忌:“沈少卿!”
以官職相稱,彼此間看着也生疏了不少。
連薛凝也看出些不對了。
裴無忌也未想到相交多年,一向脾氣不錯的沈偃居然會指責自己,還因薛凝這個狡詐惡女。他将甯川侯府那些污穢之事扯出來,鬧得沸沸揚揚。沈偃卻不信他隻是一心謀事,偏覺得他故意針對薛凝,就為了給薛凝落下一個兇名。任是裴無忌如何坦然分辨,沈偃也絲毫不信。
裴無忌一直覺得沈偃并沒有自己聰明,有些事縱然做了也能分辨過去。但沈偃就是個犟種,認定了的事說不通。這和善溫厚隻是沈少卿外在,實則他認準的事沒法改。
裴無忌心下愈發不是滋味。
說到底,廷尉府也不缺仵作,但沈偃卻刻意請了薛凝相助。因為沈偃有意彌補,表示沈氏對薛凝并無嫌棄之心。
倒讓兩人有更多機會湊一道。
這般朝夕相處,指不定還真會生出情意。
裴無忌也曾向靈昌公主抱怨此事,讓靈昌公主也勸一勸,畢竟都是打小就玩一塊兒的三個人。可靈昌卻說自己并不認識那位薛娘子,自然更不了解薛娘子的真正為人,所以無從勸起。
公主又勸裴無忌還不如不理會,又沒什麼憑據,旁人越拉扯诋毀,沈偃那君子之性必然會更加回護。
倒不如不理會。
難道裴無忌正經事很少,花心思對付個小女娘。
靈昌公主表示不理解。
裴無忌沒聽進去,他自來不是聽之任之的性子。
可偏偏讓靈昌說中了。
為方便驗屍,今日薛凝打扮利落,窄袖短襟,頭發也挽在腦後,露出雪白後頸。除了面頰有幾分青白之色,模樣倒頗為清麗。
薛凝正在填驗屍格目。她毛筆字寫得差,仍取了羽毛筆沾調的墨水寫。落裴無忌眼裡,薛凝寫字都要比旁人要奇怪些。
薛凝手指纖細雪白,可這纖纖手指卻又透出幾分堅韌。
蒲草韌如絲,雖纖纖柔弱,卻有屬于她的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