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凝盤問之前先行禮,然後說道:“阿娥之事,京中知曉的人不少,我亦有所耳聞,心裡也對之十分同情。郭郎君,我想問你幾句話,不知可否?”
薛凝禮數周全,郭崇面色略略緩和了些,可仍沒有說話。
也許複仇這件事已耗盡他全部心力,故已無力再留意别事。他分明已早将性命置之度外,毫不在乎。
薛凝會問,可他不一定會答。
薛凝:“根據我所聽聞故事,我大緻列了個時間。如今是天佑九年,你跟養父陳丹是在天佑四年發現被拐走的阿娥吧?那也是五年前的事。”
薛凝嗓音亦不由得變得輕柔起來了:“天佑四年,也是你第一次見到娥娘那一年。你的養父認出自己被拐女兒,他年老體弱,自是讓你這個身強力壯又俠義心腸的義子陪着,想要讨回自己女兒。”
“娥娘命苦,可那一年似乎終于盼來幾分福氣,她見到了自己父親,父親很挂念她,還想将她贖出來。郭郎君,你也第一次見到她,她好看嗎?”
郭崇慢慢被引導回憶,面上兇色淡去了不少,眼底漸漸添了幾分柔情。
他蓦然喃喃說道:“很好看,好看得,像幅畫。”
薛凝也想不到郭崇居然會回答,她也看着郭崇眼裡泛起一層淚意。
郭崇當然是記得的。
第一次見,阿娥的皮膚很白,可一雙眼睛卻驚惶無措。
兩人目光相觸,女娘就慌亂不及側頭,然後郭崇就看着她雙頰泛起的害羞嬌紅,那時他心裡重重一顫。
蓦然淚水滑過郭崇沾着血污臉頰。
薛凝繼續說道:“雙方生出沖突,你們父子自是争不過呂家。娥娘被奪回呂府,不過後來,呂府大約是竭力安撫過。”
“因為呂娘子仿佛是認得你的?”
呂雪君面色微微一顫,并無反駁。
薛凝琢磨着那個傳遍京城的冤娥娘姑娘,也從中看出些隐藏劇情。
娥娘委屈是真的,但其中有些故事邏輯卻并不通暢。
按照故事裡所言,陳丹是争女不成,又遭呂家惡仆毆打,所以郁郁而終。那麼如此說來,便有殺父之仇。兩年後,呂彥卻納了娥娘為妾,卻不擔心有殺父之仇的女娘睡自己枕頭邊。
當然這亦可用娥娘秉性柔弱,無力反抗來解釋。呂彥心大,也許并不會覺得一個婢女能如何。郭崇若是有些胸襟,也絕不至于因此怪罪一個沒有選擇餘地的女娘。畢竟一個婢仆已不是自由身,又談什麼孝道?
但從人性的角度來講,郭崇縱然明白娥娘身不由己,内心深處怕也會有一絲埋怨?
如若這樣,郭崇哪怕會為娥娘的死傷懷,從感情來看,也無法激發這種不死不休的複仇之情。
除非,這個故事還有些未曾說出口的曲折。
呂彥性好漁色,玩弄過的女人不少,家裡妾室卻不算多,大抵也不過是玩過便棄。娥娘能被納為妾,竟還能品出幾分呂家的厚待。
她繼續說道:“娥娘幼時因水患逃荒,又被拐走,人販子自然不會好好待她。于是到呂家為妾為婢,也被對比成一個好去處。呂家頗富,富家婢勝過貧家女。哪怕娥娘父兄一開始想不明白,也會被人說懂這些道理。”
“比如,仿佛認得郭郎君的呂娘子。”
良久,郭崇點點頭,說了一聲是。
呂雪君也沒反駁,當初确實是她說服這兩父子的。那時兄長與别人争婢,乃至于發生沖突,呂雪君也認為大為不妥。畢竟呂家遷居京城,應當處處小心才是。且呂家既失鹽鐵專營之權,早不似往日風光,更因低調行事。
彼時呂雪君認為,不如将娥娘還給身生父親。
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呂彥卻不肯聽,倒不是因為呂彥是個什麼情種。娥娘雖有姿色,可呂彥久經歡場,也就那樣。多舍不得也談不上,可他面子下不去。
自己花銀錢買下的婢子,憑什麼要讓出去?
他非要将娥娘養在府上,絕不放人。
呂雪君擰不過自家兄長,便隻能去勸娥娘的父兄。
陳丹被呂府惡奴打傷,呂雪君先是請醫送藥,又請管事贈金送禮賠罪,待陳丹傷愈,再客客氣氣将二人請來府上商議娥娘之事。
等兩人到了呂府,娥娘已換了一身新衣裳,打扮得整齊漂亮。
父女相認,娥娘先是有些無措和羞澀,然後忍不住撲入陳丹懷中哭泣。
待兩人哭夠了,呂雪君方才開始說留娥娘為婢之事。
呂母喜歡這孩子,想留娥娘在身邊伺候,且呂母素來待下人寬仁,不會待娥娘不好。父子兩人何苦典鋪借債将女兒贖回去,使得彼此間日子更艱難。
且呂家也不是不通人情,難得父女重聚,也容娥娘每月告假歸家,見見親人。
呂雪君長于商賈之家,也得了父親幾分本事,善于陳說厲害,說服别人。
她也隻見過郭崇一次,那時陳丹這個義子立于一側,卻是沉默寡言。呂雪君也摸不透他深淺,卻隐隐覺得陳丹這個義子透出幾分可畏冷色。
呂雪君當然未曾想到阿兄會死在這個郭崇手上!
她聽着郭崇說道:“那日我随義父去呂家,踏過幾重門戶,房間擺設描金繡玉,我都不知曉是什麼擺設。阿娥出來時候,我也認不出她了,她就像是個富貴人家出身女娘,卻比,卻比别的貴女都好看。”
那時娥娘梳着垂髻,發間玳瑁钗華光流轉,還别了一朵今年新開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