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勉力坐于騾子上,全身上下包裹地嚴嚴實實:“無事,走吧。”
越往深處走,山嶺間愈發濕熱,霧氣終年不散,空氣中彌漫着腐葉味。雨水漸密,巨木根系如巨蟒匍匐地面,衆人于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前行極艱難。
一匹騾子突然陷進泥坑,喘着粗氣在泥裡打滑。
烏薩抹了把臉罵罵咧咧:“這群畜生,都摔幾回了!”“地上青苔濕滑,小心!”商陸劈開周圍藤蔓,其餘人幫着将騾子擡出。
沿途道路崎岖難行,直到第十日正午,密林豁然裂開一道口子。透過鐵杉交錯的枝桠,隐約可見遠處山坳中黑壓壓的村寨,數十座吊腳竹樓錯落分布,屋頂已褪成暗沉的灰黑色,在霧氣中顯得格外陰郁。
黑石峒到了。
雨季的山洪在山坳邊沖出天然溝壑,村寨唯一的出口是座簡陋吊橋,正在山風中搖搖晃晃。山道上還立着竹刺栅欄,如今卻空無一人。
“連個放哨的都沒有?”林聽意外道。
“怕是都病倒了。”冬青神情嚴肅,“你們都留在此處,我與杜大夫進村。”
“不可!我也一起。”商陸立刻反駁。
杜槿安撫地摸了摸他的手:“你在此接應,若有意外還能來救我。”總不能兩人一起陷進去。
商陸腦中天人交戰,最終還是慢慢松開她的手。
張龍疑惑:“阿荊,你不進村嗎?”少年撓撓頭:“呃……我也留在此處接應吧。阿姐莫慌,首領并非蠻橫之人,不過需當心巫祝。”
杜槿笑道:“放心,若他們不願醫治,我離開便是,不會起沖突。”
此處村寨與外界極不相同,竹樓離地三尺,寨子中央伫着一棵歪斜的鐵杉古樹,枝桠幹枯猙獰,粗壯樹幹需四五人合抱。
最令人不安的是村中一片死寂,沒有炊煙,沒有人聲,連犬吠鳥鳴都不曾聽聞。唯有山風穿過竹樓的縫隙,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杜槿手心捏了把汗,正要開口,卻聽身後竹樓嘎吱作響,十幾個赤腳漢子突然沖出來圍住兩人。
“冬青?你還敢回來!”領頭的漢子怒斥,伸手就要拽杜槿,“竟敢帶外人進村,這個女人是誰!”
冬青擋開他的手:“她是大夫,能治病!巫祝錯了,麻風病不是山神降罪!”
人群頓時炸開了鍋,“漢人的鬼話你也信?”“你敢忤逆巫祝……山神會降下更重的懲罰!”
杜槿躲在冬青身後悄悄打量,這群人臉上浮着紅斑,手背紅腫潰爛,幾乎都有麻風病的前期症狀。
“必須馬上見首領。”杜槿低聲道,“事态嚴重,不能再等了。”
冬青點點頭,提高嗓門和村民争辯。幾個年輕漢子已經摸上了腰間的柴刀,眼神陰鸷地盯着杜槿。
“噤聲!”一個頭插野雉尾羽的老妪突然出現,人群為她讓開道路。“冬青,首領要見你。”
杜槿暗中松了口氣,跟随老妪穿過村寨,到了一座比其他竹樓更高的吊腳樓前,木柱上刻着繁複的圖騰。
推開竹門,屋内光線昏暗,一高大青年背身立于火塘前,靛藍衣擺繡着花紋,頸間銀飾随他轉身叮咚作響。此人劍眉星目,輪廓分明,左頰上卻有一道猙獰的疤痕,從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
冬青上前微微彎腰,低聲彙報。
“漢人?”首領聲音低沉,漢話出人意料地流利,銳利的目光在杜槿身上掃過:“你為何要幫我們?”
杜槿不卑不亢行了一禮:“首領可聽說過唇亡齒寒之事?”
“知道。”蒼術冷笑一聲,“這是你們漢人的說法。”
“你我雖非同族,但共處這片山林,若貴寨疫情蔓延,我青杏谷也難以幸免。”杜槿直視首領的眼睛,“此病名為麻風,并非不治之症。但若拖延太久,患者不僅面容有損,手腳也會落下殘疾。”
蒼術神色譏諷:“你們夏國竟也有女子行醫?”
“醫者治病,何分男女?”杜槿從容答道,“若首領肯信我,三月之内必見成效。”
冬青躬身:“首領,她是夏國名醫,還是青陽縣令的座上賓。”
蒼術沉默片刻:“二十年前,同樣的病奪走了我族一百三十七條人命,巫祝說這是山神降罪。”
杜槿平靜道:“敢問巫祝如何醫治病患?”
冬青站出來:“鐵器燙去潰爛處,撒杉木灰鎮邪。若是好轉便是山神原諒,若現面目塌陷之狀,須投入火中祭祀山神才能贖罪。”
“敢問首領,如此應對之法,十人裡能活幾人?”
青年眯眼:“你又能活幾人?”
杜槿放下藥箱:“不敢說能救所有人,十之七八吧。”
火塘裡的柴火噼啪炸響,火星濺在蒼術腳邊,他盯着杜槿看了許久,面龐在火光中陰晴不定。
“好,我給你機會。但巫祝那裡……”他頓了頓,“冬青,你自己去說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