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六月的天,寅時外面也是濃重的黑,花若幾乎一夜都未睡着,但又不想讓男人察覺到憑添擔心。
于是挨到寅時的時候,聽到身邊的人有了些許窸窸窣窣的動靜,她這才趕忙翻身起來。
“天還早你再睡會兒,過些日子我就回來了,到時候我便哪裡也不去,日日陪着你。”
“不睡了,你這要出門我也睡不着,等着白天再補覺就是,你快去收拾下,我去廚房給你做些早飯。”
“廚房有廚子,不如讓那陳師傅随便煮點就行。”紀清塵今日出發穿着铠甲,花若想像以往那般服侍他更衣。
可伸手去拎愣是沒有拎起來,男人在一旁看在眼裡,先是擔心想要提醒,但她的動作太快,還沒來得及說,她已經動手了,這會兒見到她眼裡滿是震驚的神色,人顯然沒有什麼大礙,紀清塵朗聲笑了起來。
“這東西沉得很不用你幫我,站遠點仔細傷着你。”
沒有了昨日的擔憂和緊張,二人如同平日一般,慵懶的對話,唯有花若曉得,此刻她心裡是有多麼的不舍。
徐媽媽和翠雲聽到動靜也都趕忙進來服侍,早已得了令的徐媽媽,進來後就和花若小聲的說道:“雞湯一直小火兒煨着,面也已經和好了。”
“好,今日你們辛苦了,白日不用在這裡伺候着,得空也回去歇歇。”
在徐媽媽服侍下,花若簡單的洗漱之後,進到廚房裡她才曉得自己這個肚子有多礙事,最簡單的手擀面這會兒她做起來都有些費勁。
大肚子擋在面案的前面,她想要用力擀面餅,奈何都沒有多少空間,胳膊伸直也隻能勉強用到一半的面闆,面餅擀的不夠圓,厚薄也不算均勻。
放在之前她或許會生氣的将面餅揉成團,從新擀一個出來,但是現在她已經累得有些氣喘籲籲,紀清塵那邊時間緊,她也沒有功夫再重做一次。
好在湊付着做了出來,雞湯用炭火煨了一夜,這會兒格外的濃郁鮮香,調配好了湯底,手擀面一出鍋,便被撈在一旁的井水中,随後再盛在湯底碗中,花若這會兒自己走都費勁兒,讓她端着托盤隻怕連路都看不到。
現在外面黑黢黢的,即便是院子裡有燈籠,光線也是昏暗的,這樣的小事兒上,她不敢讓自己冒險,喊長順幫着端了過去。
紀清塵看着那碗濃香鮮美的手擀面,再看花若臉上的關懷和不舍,這一刻他再一次體會到有了家的感覺。
以前府裡隻剩下紀宇?的時候,他甚至對家沒有任何的感覺,反倒是軍營讓他自在舒坦,這個冰冷的府邸,除了曾經親人們團聚的回憶,便沒有什麼讓他挂念的。
但是現在有了,幾經生死他都未曾眼酸過,但現在看着挺着肚子的花若,還有那一碗冒着熱氣的手擀面,紀清塵險些紅了眼圈。
一身铠甲壓得他有些呼吸不暢,他快速的換了兩口氣,使自己平靜下來,這才忍住不讓眼中的東西掉落下來。
花若見他杵在那裡,一會兒看看她,一會看看碗裡的面,一時有些着急,“快些吃吧,時辰不早了切莫耽誤了正事。”
面條她已經用冷水過了,這會兒雞湯是溫的,面條也不燙嘴,都是剛好入口的溫度,她曉得他着急趕路,更清楚他吃飯習慣速戰速決,所以每次做湯面,湯底都不會用滾燙的,面更是都要過冷水,這樣他入口不管吃的多急,都不會燙傷自己。
想起了這事兒,花若心裡也是暖暖的,自從兩人一起吃飯之後,他為了遷就她的習慣,平時沒有什麼事兒的時候,也會放慢速度陪着她慢慢吃。
紀清塵接過去筷子大口的吃了起來,越發懂得成年後要成家的原因,此刻他一顆心都是鼓鼓囊囊,被眼前人填的滿滿當當。
夜色濃得像是化不開的墨,花若牽着對方的手,緊緊握着對方,好像這樣就可以将人留在身邊。
但分離的時刻總是會到來,将人送到了大門外,看着他翻身上馬,一時那些叮囑之話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生怕一口開帶出來哽咽的聲音。
男人騎在馬上也舍不得離開,踏雪在原地踏着腳步,有些搞不懂主人為何不下令讓它飛馳。
見他遲遲不走,就那樣騎在馬上看着她,花若擔心他耽誤了時辰,深吸一口氣,強扯出一絲笑容。
“快去吧,記得迎敵前穿好軟甲,早去早回,我在家裡等你。”
紀清塵騎在馬上,聽着妻子的殷殷囑托,他怕自己再耽擱下去會真的舍不得走,于是心一橫揚起了馬鞭,“在家照顧好自己,我很快會回來。”
“我曉得的。”這一刻,不管她臉上的笑容多麼明媚,聲音裡的哽咽卻是再也掩藏不住。
話音落下,伴随着馬蹄聲,那個高大的男人和駿馬消失在了黑暗中,花若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
直到馬蹄聲再也聽不到,徐媽媽擔心的看着花若,“夫人,國公爺已經走遠了,您還是回去歇歇吧。”
擡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好,大房那邊怎麼樣了?”
昨日隻顧着擔心紀清塵去剿匪的事兒,到後面竟然忘了問問小陶的事兒,這會兒想讓自己分分心,便想起了這件事。
“去了,昨晚酉時的時候,人就沒了,孩子現在跟着兩個乳娘帶着。”
聞言,花若往回走的腳步一頓,須臾擡起頭望向不遠處廊下挂着的紅燈籠,“唉,這也怨不得旁人,到底是她自己不争氣,和甯叔說一聲,買口好些的棺材,按照姨娘的舊例給她藏了吧。”
前世她了也不曉得有沒有一口薄皮棺材,或許一卷涼席便是她和腹中孩子最後的歸宿,這一世她也算是仁至義盡,她做花悅榕和紀宇?的喪盡天良,但她也不是什麼大善人,如今這點賞賜算是對小陶最後的善意。
“唉,一會兒老奴就去說。”
想起了什麼,花若又說道:“讓乳母帶着孩子也搬到主院,這段時間讓宋媽媽多費心照應着些那孩子,等着國公爺回來,給他取個名字落在二房的名下。”
肅北的事兒雖然在朝中引起了波動,但對于京城來說絲毫沒激起一點水花,甚至好多人都不曉得此事。
但花若這裡卻時常會收到紀清塵送回的信,從出發五日後,收到信件說是到了肅北,後來每隔兩三天便會有一封信送到。
紀清塵不在府中,花若更是沒有什麼出門的心思,但心裡還惦記着花家的娘親,對于她娘來說,這個年紀又懷了一胎,對于身體是一件很吃力的事兒。
“将那些燕窩給我娘送去些,順道讓趙先生過去幫着瞧瞧如何,給她帶個話,就說我身子重,行動不便就不過去瞧她了,讓她照顧好自己。”
“是。”安子領命麻利的去安排,花若坐在院子裡望着西北的天。
“這都半個月了,西北那邊還沒有信兒送回來嗎?”距離上一封信送回來的時間,這都過去半個月了。
花若這兩日心裡越發的焦躁,夜裡睡不着,昨晚好容易睡着了,竟然夢到紀清塵渾身是血的站在她的面前,花若被驚醒時滿臉都是淚水。
這段時間紀清塵突然沒有了回信,朝中也沒有什麼消息,她甚至都去找安陽郡主,幫着打聽下,可惜前朝的事兒,安陽也打聽不清楚,隻曉得馬匪橫行民不聊生。
算算日子,再有一個月的時間,她這都要生了,摸着隆起的肚子花若開始有些擔憂,她曉得紀清塵這一去必定是有很多身不由己,不然也不會都快一個月了,這會兒還沒有回來。
即便他不能在她生産前回來也無礙,隻要他平平安安的就行,可是眼下這人卻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暫時還沒有,許是這兩日會有,怕是信在路上耽擱了。”李嬷嬷也隻能盡可能勸慰她,免得她思慮過多影響自己的身子。
“之前信上說紀宇?和柳嬌娘都被人捉了去,也不曉得柳嬌娘和孩子現在如何了。”
她沒有想到,不過是去地方做三年的官,竟然可能是她和柳嬌娘永别的開始,想到這裡花若還有些惆怅,“早知道如此,當初就不讓她跟着了。”
“夫人莫要多思,小心傷了身子,當時那個狀況夫人又怎麼能攔着柳姨娘呢,這次國公爺親自出馬,公子和柳姨娘定然不會有事,小公子更是福大命大的也不會有事,您安心再等兩日,或許信就在路上了。”
盛夏來臨,花若每日都在看着月洞門的方向,往常紀清塵回府的時候,都會走那條路,但這幾日她從天亮盯着,盯到天黑回屋,月洞門外再也沒有出現男人的身影。
或許是思念過度,或許是苦夏引起的,花若最近越發的沒有胃口,甚至從未害過喜的人,卻在懷胎八月的時候,開始害喜。
簡直吃什麼吐什麼,害得趙郎中時常和陳師傅在小廚房裡探讨,奈何花若說什麼都吃不下,最後甚至喝白水都要吐兩口。
短短幾日的功夫,這人眼瞧着就下不來床,每天都是淚眼婆娑的望着窗外,夜裡徐媽媽擔心她有事兒,和她一個床睡,方便随時伺候。
李嬷嬷見她日漸消瘦,不由得跟着着急,“不若我回宮,和太後娘娘禀明,請兩位女醫過來瞧瞧?”
聞言,徐媽媽看着臉色蠟黃的花若,皺眉說道:“沒用的,夫人這是思慮過度所緻,心病還需心藥醫。”
話雖如此,但花若的狀态眼見着一日不如一日,甚至趙郎中都開始擔憂起來,“剛才給夫人号脈,腹中胎兒狀态不太好,胎心明顯比前幾日弱了幾分,再這樣下去,随時可能有小産的迹象。”
這話一出像是一滴冰水落入滾開的油鍋,瞬間在府中炸開,李嬷嬷再也忍不住,趕忙去宮中求救。
花若有氣無力的癱軟在榻上,摸着隆起的肚子落下一滴淚,她一時說不準是因為心疼不舍這個孩子,還是因為委屈不安,也或許是思念……
這日她被徐媽媽叫醒,看着端到眼前的湯藥和白粥,花若一陣幹嘔反胃,緩過來後她氣若遊絲的又問了一句。
“國公爺回信了嗎?”她聲音小的隻有湊過去,才能聽清一二,這下徐媽媽都紅了眼。
“派人去打聽了,說是信差出了差錯,又國公爺的信呢,夫人再等等明日或許就到了。”
這樣的謊話這幾日她們一直變着花樣的說,花若哪裡不曉得呢,她苦笑一下卸了力。
心頭已然冰冷一片,視線也變得有模糊起來,耳邊是人們着急的呼喊聲,雜亂的聲音裡她隐約聽到了熟悉沉穩的聲音,“若兒!”
花若眼淚婆娑的落下,卻無力睜開眼睛,但在聽到這一聲的時候,她嘴角已然勾起了笑。
紀清塵策馬連夜趕了三天四夜的路,卻不想一進門竟然看到了這副景象,頓時眼睛變得猩紅一片,發了好大的脾氣,最後靜下心聽清前因後果後,他心中滿是揮之不去的懊悔。
“趙康!趙康!你快給我救救她,我不要孩子了,我隻要花若,你快幫我救救她!”
他像是瘋了似的拽着趙康,門外五六個太醫跪了一地,他們皆都無力回天,别說孩子了,現如今大人能不能就過來都兩說。
“國公爺,屬下定會竭盡全力,但現在夫人身子太弱,強行産子定然使不得,可若是孩子繼續留在腹中,隻怕大人孩子仍舊難以保住,您且容我想想。”
原本在花家待産的劉姨奶奶得了信兒,滿是擔心的顧不周圍人勸阻,愣是坐着馬車來到了國公府。
“若兒,我的若兒怎麼了?”她還沒進門,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人,忍不住擔憂了起來,本就膽小的人這會兒眼圈當即紅了起來。
巧姑姑和張嬷嬷攙扶着她,一路來到了床邊,看着面色蒼白中夾帶着暗黃的人,劉蘭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來。
“這傻孩子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前些日子不還挺好的,還回去找她爹幫着打聽國公爺的消息,這怎麼才幾日的功夫,人就變成了這副樣子。”
聽到這話,紀清塵心頭像是被生鏽的鈍刀子慢慢研磨拉扯,他比誰都清楚,花若是有多嫌棄多恨花清泓的,即便是那是她爹,但她從未向他低過頭。
若不是看在她娘的份上,她甚至都可能和花清泓斷絕關系,可就是這樣,她仍舊因為他而低下了頭,回去求花清泓幫着打聽朝中的消息。
紀清塵再也忍不住紅了眼圈,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卻不知那隻是未到傷心處,這一刻他眼淚簌簌落下,肩頭不住的顫抖着。
巧姑姑也趕忙上前幫着号了号脈,神色瞬間變得凝重,“不行,不能再拖了,這孩子必須提前生,不若夫人隻怕也要保不住。”
本就奔波一路回來的人,這會兒聞言臉色更加蒼白,一身的生氣,好像随着巧姑姑幾句話的功夫陡然消失,他松開了趙康的衣領,上前兩步來到床邊,目光中充滿了絕望和濃郁的死氣,讓人看一眼都心生膽寒。
巧姑姑就沒在活人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色,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
紀清塵不顧周圍的人,他将臉慢慢湊到花若的面前,和她臉頰緊貼着,“都不要我了,你們為什麼都要離開我?若兒,難道你和孩子也要丢下我嗎?放心不管去到哪裡,我再也不會丢下你,即便是去黃泉,我們一家人也要在一起。”
睡夢中的人似是聽到了這話,一雙秀眉皺了起來,像是睡得不安,又像是被夢魇到,巧姑姑見此頓時眼睛一亮,“不晚,快去讓人用人參和精米熬出米油來,隻要給夫人喝下去,就還有救。”
她曾經是宮裡的女醫,診治最多的便是婦人生産之事,反倒是比趙康這個專治止血外傷的軍醫懂得多些。
聽到這個方子,徐媽媽不敢假手他人,急匆匆奔着小廚房而去,和陳師傅說了一番,二人在小廚房裡足足熬了半個時辰的粥,終于熬出來一碗米油。
趙康見還有希望,也趕忙準備一碗固本培元的湯藥,想着和粥一起送下去。
“國公爺,粥和藥都已經熬好了,讓奴婢服侍夫人喝下吧。”翠雲聲音裡帶着幾分哽咽,她做夢也沒有想到,不過是一個多月的功夫,夫人竟然會變成這個樣子。
聞言,紀清塵轉頭看了一眼她手裡的托盤,伸過去手接住,“你們都出去吧,我來喂她喝。”
劉蘭還想再說些什麼,她不想出去,隻想陪在女兒的身邊,但巧姑姑卻伏在她耳邊說了兩句,劉蘭恍然,“好,有什麼事你便叫我們。”
男人的目光始終看着氣息微弱的花若,聞言也隻是點點頭,算是回應,大家逐漸退出了房間,紀清塵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若兒,我來喂你喝粥。”
他沒有用勺子,而是端起粥自己猛喝一大口,探着身子給她渡了過去。
睡夢中,花若嗅到了熟悉的氣息,她那不安的心在這氣息裡得到了撫慰,那人冰冷的唇湊過來的時候,她下意識想要反抗,可那熟悉的觸感和氣息,讓她有些怔愣。
隻覺得這個夢也過于真實了些,須臾苦澀的湯汁湧入口中,不糊她的拒絕反抗,強逼着她咽了下去。
一刻鐘後,紀清塵神色有些慌張的出來,手裡還端着兩個空碗,“她,她,若兒醒了,你們快進去看看。”
全然沒有了以往的沉穩,他像極了要失去心愛之物的孩子,臉上帶着期待和恐懼,整個人都變得恍恍惚惚,他的眼中帶着懇求的看着衆人。
甯崇看着這樣的紀清塵,忍不住落下來眼淚,“老天爺啊,可一定要保佑夫人無事,國公爺可再也經不得親人離開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