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詩忽地從畢菱心中冒了出來,好在隻是喃喃低語,藏于雪夜朔風中。
畢壽将平潭驿中的遭遇悉數告之,少年颔首聽着,留意到馬車上有人窺視——雪花正朝着那縫隙裡鑽。
他頓覺不安,稍稍側過身。
自以為不着痕迹,落在有心人眼裡卻覺僵硬刻意。
畢菱在心底暗罵他小氣,一個郎君還怕人瞧?
不過從側面看去,倒發覺他眉骨與鼻梁生得高,恐怕還真是心有傲氣。
“王母廟雖年久未修,但地方不算小,足夠衆人一道歇息。”少年說道。
畢菱松了口氣,夜裡寒意更重,她雖蜷縮在棉被之中,但也已被無孔不入的寒風凍得手腳冰冷。
她哆嗦着正要去摸帷帽戴上,外面又傳來畢壽的聲音:“敢問小郎君貴姓?也往長安方向去?若有緣再會,小人定當酬謝。”
“在下姓霍——些許小事,不足挂齒。”少年說道,“今聞先生猝然長逝,實是哀傷不已。敬奉先生壽棺與親眷入廟,也算晚輩的心意。”
畢壽心下大喜,終于遇到知道自家家主盛名的人了!
畢菱卻緩緩放下帷帽,眉眼也垂了下來。
“霍某不才,詩藝不精,唯有那首《西山夜雪》久久不能忘懷,可惜無緣當面向先生請教。今夜恰于雪中相逢,更是感懷萬千……”
《西山夜雪》四字如淬毒銀針刺入耳膜,畢菱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眸中迸出銳利劍影。
那夜雪霰刮過草棚裂隙的聲音仍在她顱骨裡尖嘯——畢淵将炭盆撤走的第三日,她蜷在黴爛草席上,顫抖着舔舐硯台中結滿冰碴的殘墨,連昏死過去的夢中還在為煉出“玉塵三萬斛”的妙喻而發狂。
“這詩若帶半分女氣,你娘藥罐裡的血燕窩便換成砒霜!”畢淵摔門而去,屋頂的雪沫子簌簌落在她後頸,此刻仍随血脈遊走。
車外的霍小郎君還在訴說仰慕之情,畢壽跟着一唱一和,頗有路遇知己之意,聽得畢菱無聲發笑,笑自己嘔出的心血化作畢淵叩開王侯貴胄大門的拜帖和死後仍得稱頌的虛名。
畢壽在雪地裡站着,靴襪浸濕的滋味着實不好受,他尋了個話頭忙不疊地去請畢菱下車。
馬車裡的畢菱卻肅聲開口:“畢壽,廟中皆是青壯男子,我等不便停留,你且駕車另尋去處。”
霍小郎君聽見車内少女說着一口地道的官話,聲音清冽疏離,話語毫不領情。
他驟然被拂了面子,先是訝異羞惱。
可再一細想,她說得也不無道理。
從前在家中,他鮮少與外人打交道,頭回遠行果然出了纰漏。
須臾之間甚至生出一絲慚愧——隻因自己考慮不周,險些讓剛剛喪父的畢家小娘子難堪。
他正欲開口,卻見那管事之人急得跳腳:“黑燈瞎火的,去哪裡尋住處?小娘子就莫要挑三揀四了!您是風吹不着、雪淋不到,難道要我等凍死在雪裡?”
霍小郎君聽出畢壽話裡的抱怨威脅之意,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奴大欺主,她一孤女殊為不易。
可畢菱隻是想以此為由避居側殿,省得與這霍小郎君打交道——那些恭維畢淵才情、哀悼歎惋早逝的話,她一句都不想再聽!
她想着再與畢壽讨價還價幾句也就成了,卻沒料到霍小郎君揚聲說道:“請畢小娘子入廟歇息,我等另尋去處。”
車内外的畢菱、畢壽皆是一怔,連霍家親衛也有兩個沒忍住,擡頭去看自家小郎君。
“這……這怎麼能讓小郎君冒雪前行呢?”畢壽擔心他是在說反話,急得張口結舌,“我們住在側殿或是廊下都行,隻要有瓦遮頭就好。”
“無礙。我們已經歇了兩個時辰,馬也喂過草料,正好趕路。”
畢菱方才堆積在胸中的憤懑了無蹤影,手指不自覺地抓緊氈簾。
她心裡生出不忍,可此時又不好再說什麼。
下車時,畢菱隻看到他騎着馬匆匆離開的背影。
馬蹄濺起碎雪,轉瞬消失在漆黑夜色之中。
坐在他們留下的火堆旁,畢壽還在叨咕着什麼“為難人家”“自以為嬌貴”,本就生出愧疚之心的畢菱更覺煩悶。
她撥弄着火苗,瞥了一眼畢壽:“你沒聽出那人的口音是北邊來的?連侍衛都披甲挂刀,身份定是不凡。可他居然放着驿站不住、躲在這廟裡,你也不細想想為什麼?”
畢壽方才隻覺路遇家主知音,一雪被驿卒羞辱的前恥,倒真沒察覺出來背後的蹊跷。
但他不肯在畢菱面前承認自己的疏漏,眼珠子骨碌轉了幾圈後,将眉毛一揚。
“他說自己姓霍,有北方口音,行蹤又不想被人察覺,還知曉家主的大名,八成是幽州節度使家的小郎君。”
他看畢菱在認真聽,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魏王在河東道任節度使,途徑平潭驿應是回京述職。這位霍小郎君若真是幽州節度使霍禹之子,怕是不想與魏王打照面,才避開驿館、匆匆趕路。”
畢菱啃了一口烘熱的胡麻餅,替自己方才“不小心”将人攆出去的事打圓場:“還是離這些人物遠些好——若是明日被魏王撞見我們與霍家人在一處,豈不是有口難辨?”
淋着雪趕路的霍慶忍不住揮鞭追上自家郎君,大聲問:“郎君,魏王每日行路才不到百裡,我們大可以等到明日天亮再上路,何苦夜裡冒雪前行?”
霍玄恭裝作沒聽見,可霍豐也湊過來并辔而行。
他伸長脖子越過中間的霍玄恭,對着另一邊的兄長霍慶說:“阿兄,這你就不懂了,我們郎君這是憐香惜玉,怕畢家小娘子為難。”
“胡說!”霍慶眼睛瞪得滾圓。
霍玄恭松了一口氣,還好霍慶知道自己脾氣,省得還要多費唇舌。
誰知霍慶接着說道:“我們郎君哪有這根弦?況且連那小娘子長什麼模樣都沒見着,難不成郎君隔着馬車就開了竅?”
霍玄恭張口欲辯,又悻悻合上了嘴。
真和這兄弟倆打起嘴仗來,灌進半斤雪就罷了,還白惹他們打趣嬉笑。
他猛地一夾馬腹,把兩人甩在身後。
霍豐拿馬鞭遙指那落荒而逃的背影,轉頭朝兄長龇牙:“瞧,郎君心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