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檀連着幾夜不能安睡,起初是因傷口敷過藥後依舊灼痛難忍,後來側卧着以期早日愈合,可一旦入睡又極難保持,稍有牽動便疼醒。
後來他隻能趴着,一覺醒來脖頸似斷了一般,整個人無精打采,偏偏阿耶又來他面前背着手晃蕩。
“明日上巳,聖人照舊在曲江賜宴,永宜公主也會去。貴妃派人傳出話來,聖人有意在藩鎮質子中擇優尚主,你萬萬不可錯失時機。”韋襄交代道。
韋檀張口想說自己傷口剛結上痂,可看阿耶心焦的模樣又知他不會在意。
“阿耶,頂罪的妓子還沒抓到,坊間傳聞也未曾斷絕,我此時去赴曲江宴恐惹是非。”
“我已知會過京兆府,真尋不見那妓子,便拿鸨母抵罪,說是她忌恨馮都知搶了生意。身正不怕影斜,左右馮都知也不是我們韋家殺的,你坦坦蕩蕩赴宴,怕什麼?”
韋檀默了半晌,隻能點頭應下。
阿耶不得祖父的心,眼看着大伯父留下的遺腹子韋松長大成人,生怕哪一日祖父讓他将世子之位還給長房。
阿耶将一母同胞的貴妃姐姐看作救命稻草,連帶着他這個獨子也隻能對貴妃和魏王唯命是從。
貴妃性烈氣驕,對上永宜公主一再受挫,便出了下策。
經了這一遭,本就忌憚提防的永宜公主已徹底将韋家視為仇敵。
這曲江宴興許是質子們興許鉚足勁“争奇鬥豔”的好時機,可于他韋檀而言,恐怕是刀山火海……
三月初三上巳節,春日融融,莺蝶齊飛,鞍馬争麗,笙歌鬥奢。
無論君王貴戚、文武百僚,還是平民男女、白發垂髫,皆身着新衣攜伴出遊,乘舟追賞春光,盡享令節歡暢。
這一日,大唐君王從不會獨坐高台。
若善歌舞器樂,必是要下場在碧水畔、春花間縱情施展,與妃嫔王侯、文武群臣同樂。
即便像今上這般隻擅文翰、不通器樂,也會揮毫賦詩,邀衆人即興譜曲高歌,他親自頒賞。
永宜公主自從會開口說話,就沒有在上巳節缺過賞賜——無論她唱得如何,她的阿耶總會大加誇贊。
這些年的賞賜之物中,她最鐘意的有兩樣。
一樣是百顆珍珠、瑪瑙、綠松石嵌成的腰帶,她那時才七八歲,将璀璨奪目的腰帶興沖沖地拿給阿娘看,阿娘笑說“在你腰間圍三四圈還有餘”。
她捧起沉甸甸的腰帶要贈給阿娘——她的阿娘高貴溫柔,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子。
除了阿娘,再無人襯得出這寶石腰帶的華美。
可阿娘說大亂初平,身為國母不可穿戴奢靡,宮中傳下的寶物且先留給她這樣的稚童把玩。
待她來日長成,大唐再度重現往日強盛富庶,她便可光明正大地圍着寶石腰帶在上巳佳節歌舞歡娛。
永宜今日臨出門前捧着腰帶想了半晌,最終還是沒有圍上它。
她還遠沒有到能縱情放歌的境地,再忍一忍,再等一等。
另一樣她喜愛的是一對玲珑剔透的八楞水晶杯。
杯壁上雕刻的不是常見的龍鳳麟鸾之類的喜慶圖案,尤其是杯中無物時,隻能看出是八尊獸首。
可一旦倒入色澤鮮亮紅豔的葡萄美酒,水晶杯上的圖案便會清晰可見——是形态各異的八尊獅首,或怒目圓睜,或張口咆哮,或肅穆沉靜……
永宜有一回用它喝安息國進獻的龍膏酒,剔透水晶包裹着黑如純漆的貢酒,獅首的姿态更顯奇異。
此刻她握着獅首水晶杯,乘青舸蕩舟曲江上。
她臨窗望春水上漲,沐蘋風搖曳,卻不靠近岸邊連綿相接的錦帆,隻遠遠地看着。
陸賀年從身後為她攏緊披帛:“我昨日去瞧,那名叫伏纓的妓子已練習得當,王家六郎陪着熬了兩個通宵,今日定能一曲驚人。婢子那處,周邁回話也已經安排妥當,殿下毋憂。”
永宜回身一笑,杯中醇釀也跟着搖出幾滴,滲入柳綠色的披帛。
“我自是等着瞧好戲,該憂心的另有其人。隻是畢菱——你昨日既已見過她,講一講你是如何看待此人?”
陸賀年自從求得公主心意轉圜,丹若院中的仆婢再度對他殷勤備至,他輕而易舉就打聽到當日被周邁等人簇擁而去的竟是畢菱。
昨日,陸賀年替公主去檢視伏纓唱曲,終于與這位表妹終于打了照面。
他踏進門時,見伏纓袅娜而立,蛾眉緊蹙,正婉轉歌唱。
王閱真手持玉笛,搖頭晃腦,沉醉其中。
而畢菱身着男裝,坐在他們二人中間,半閉眼微微笑着,輕輕擊掌打着節拍。
一曲唱罷,無人留意陸賀年的身影。
伏纓轉頭問畢菱:“衛郎,‘何故擒頸會新郎’這句的音調可要再高亢些?”
隻見畢菱擺擺手:“字詞已足夠尖銳,無須刻意加重。你唱得再哀一些、緩一些,六郎的笛聲愈嗚咽愈好。”
王閱真立刻應道:“好,再試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