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賀年又聽了一遍,果然如畢菱所言調整後,曲中情意更為動人。
這一回,沒有阖眼傾聽的畢菱看見了他。
陸賀年在門邊沖她微微一笑,畢菱似乎也認出他,起身一揖。
他沒有進去同衆人言語,在最末一句結束前轉身離開。
此時被公主一問,陸賀年失笑:“不瞞殿下,我并未同她說上話,隻是站在門口聽了兩曲。”
他将經過說與公主聽,而後感歎一句:“看得出她對自己所寫的詩極為看重,否則也不至于與妓子為伍,反複咀嚼推敲。”
公主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煦暖春意,五指撥弄東風:“你看不上妓子?那便瞧瞧今日妓子能掀起什麼風浪來。”
陸賀年以為自己說錯話,慌忙去觑她臉色,卻見公主仍是笑意盈盈。
“正經議事,你不必怕開罪了我。我反倒覺得平康坊是個不能放過的好地方,若因沾上妓子二字便碰不得,倒似因噎廢食。”
見陸賀年俯首聆聽,公主接着說道:“都說文人傲骨,可那些進京趕考的書生個個紮進平康坊中不肯出來,附近的進奏院、高門宅邸也少不得請妓子作陪。這些都是朝廷眼下或今後的官員,風月場上傳得出風言風語,也鈎得出陰私密辛。”
陸賀年頓時會意:“殿下前幾日叫逢春去平康坊也正是……”
“他心無城府,我隻能托辭尋個代筆,其實是想找個筆下工夫深又知曉平康坊中風月事的人,來替我擺弄消息,卻牽扯出這些無稽之事來——好在畢菱趁勢出了這個頭。”
“殿下是想讓她在平康坊……”陸賀年訝然。
她縱然繼承了姨父“詩壇聖手”的天賦,可畢竟隻有十四歲,如何能在平康坊中混迹?若傳揚出去,她的名聲……
永宜回想那日她們把手暢談的情形,見陸賀年憂心忡忡,揮袖笑道:“你這表妹,可比那些酸腐才子有狠氣。來,你我不妨下個注,我賭你這表妹能在平康坊裡搏個名聲出來。”
一陣風拂過,船身在碧波間搖蕩,陸賀年在這陣颠簸恍了神——難道真要拿一個孤女的命運作賭?
可公主一口飲盡杯中酒,水晶杯被放在案上,陸賀年正對上咆哮的獅首,頓時清醒過來。
他為公主再斟滿酒杯,笑說:“殿下要拿什麼下注?若換成逢春,興頭上來定就一口應下。賀年知曉殿下看人的眼光極準,不敢輕易與殿下比試此項。”
永宜見他再度主動說起弟弟逢春,心喜他有意逢迎,勾住他的脖頸湊近說了句話。
賀年怔了片刻,霎時面色酡紅,竟難得地張口結舌:“殿……殿下若想要,何必、何必拿來當賭注。”
話音剛落,他的腰間被一陣風輕撫過,耳畔似有莺歌燕鳴。
“做賭注才有意趣,是也不是?”公主輕笑。
他不敢答,隻胡亂點了點頭,望向窗外的曲江。
江水一層層漾上心頭,遠處的祓禊*宴飲的人群似乎也離他們越來越遠。
霍玄恭是頭一回在長安過上巳節,跟随國子監中藩鎮質子來到江畔,有幾個年輕貌美的少女正在停靠岸邊的小舟上飲酒賞春。
王骥、侯曠等人湊上前去,先是借臨水洗濯搭話,漸漸嬉鬧起來互相潑起水,甚至沾濕衣襟。
霍玄恭隻遠遠看着,駐足不前。
他從未見過此等景象——幽州三月時,河上的冰尚未融化,何談踏青祓禊?
從來隻是拿剛冒芽的柳枝沾沾水,朝人頭上灑一灑罷了,至多打濕兩绺頭發。
長安此時已是春暖花開,小郎君、小娘子們又正是朱顔綠發的好年紀,按捺不住心中萌動,要借春水一抒情意。
況且,本朝民風開放,加之上巳本就是衆人盡享歡愉的節令,一時更加沒了約束,情不自禁的男女大有人在。
眼見着王骥等人已顯出放浪形骸之迹,霍玄恭别過頭,決心另尋清淨去處。
過芳堤,經梅亭,他眺望龍船停駐江上,周遭百舸競渡,遙見猩猩血彩系頭标,羅袖揮舞、衆人呐喊。
這些陌生的景象既讓他覺得新奇,又難免生出一絲怅然——他總是忍不住去想,幽州此時是什麼情形?
嚴冬已過,草木吐芽,山桃山杏陸續綻蕊。
偶爾有大風過境、塵沙漫天,又将好不容易盼來的春光收回。
乍暖還寒,他那幾個年紀相近的兄弟總在此時陸續感染風寒,困在屋中——少年時他在春日最難尋見玩伴,冬天哪怕雪深過膝也總能有人結伴去挖雪洞、尋獐鹿。
阿妹頤芳早就嚷嚷着要學騎馬,開春她就滿十歲了。阿耶拗不過,總該松口了。
他生長了十六年的幽州就此别過,富庶繁華的長安城看似千般好可他總覺身是客、不由己。
阿娘知曉長安是這般嗎?
若是知曉,為何要将他送來此地做質子?
他獨立良久,還是向錦繡交映、歌笑相間之處走去。
有一輕舟在岸邊泊船間穿行,歌聲悠揚婉轉:“紅粉團栾夜未央,檀郎笑倚玉兒旁。燈前背坐偷梳掠,一握纖柔為點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