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位一高一低暫且空着,是聖人和貴妃的位置。
下手分别是魏王、齊王及其他年幼皇子,而與魏王對坐的正是永宜公主,其餘皇親貴戚、藩鎮質子都坐在後排。
韋檀剛剛落座,卻發覺永宜身側跪坐着一個人,低頭湊在她耳邊低語。
永宜正聽着,忽然擡頭看向韋檀的方向,一雙鳳目難掩銳利淩厲。
韋檀見識過她的手段,再不敢小觑,加上方才撬了撬她的牆角,他自覺留下後手,心中有底,也不回避她的目光。
兩人四目相對,似有刀劍相擊之聲。
永宜聽罷王骥所言,又久久未聽見湖上奏唱《檀郎怨》,便知情形有變。
她心下不悅,見王骥的蠢态越發作嘔,打斷他喋喋不休的谄媚之辭:“郎君所言我已知曉,宴席要開了。”
王骥立刻識相退下,回到座位上被質子們七嘴八舌地問起殿下同他說了什麼。
連一向孤高的霍玄恭也轉過頭看着自己,王骥越發得意。
“殿下一瞧見我便招我過去,關懷我來長安後諸事可還遂心,又問起朔州見聞,交談甚歡。若不是宴席要開了,恐怕還不舍得放我走。”
衆人驚羨,紛紛感慨議論。
侯曠拍着王骥的肩,不住地喚他“驸馬都尉”。
霍玄恭想着方才小娘子的叮囑,咬咬唇,也開口說了句:“祝賀王兄得殿下青眼。”
可在王骥聽起來,他這般正經道賀像在譏諷自己似的,酸不溜丢,怕是不服氣。
于是王骥隻哼哼兩聲,也不接話。
霍玄恭見狀,隻能悻悻低頭飲茶。
他向來不擅此事。
家中兄弟們一說起射箭打獵、烈馬女郎便極為熱烈,他常覺無趣——嬉樂之事且作消遣,男女之事不宜妄言。
而他關心的軍國大事,起了話頭卻鮮有人應和。
在一衆少年心裡,隻有學堂裡的師長才樂于對這種事侃侃而談。
十六七歲的年紀有淌不盡的汗、洩不完的勁,就該在密林間狩獵、雪原上馳騁,飲酒放歌,坐擁美人。
有時,霍玄恭怕太不合群,搜腸刮肚擠出幾個既不違背本心、又算合情合理的字,可說出口似乎過于刻意,反倒叫場面冷了下來,正如此刻。
因此,他通常隻沉默地聽着,不知被母親數落過多少次“笨口拙舌”。
可從冬到春,他來長安已經三個月餘,似乎并無長進。
在國子監中沒有交到新友,還得罪了王骥等人。
被他冒犯的又何止王骥,晉州城外遇見的畢家孤女、幾天前夜裡撞倒的菱珠姑娘、還有方才被自己強拉進假山石洞的小娘子……
有侍女過來斟酒,霍玄恭本想拿手掌蓋住金樽。
可再一想,聖人賜宴自然得飲酒,否則屆時衆人站起同敬聖人,隻他一人端着茶盞豈不可笑。
他低頭看着金樽裡的瓊漿玉液,心頭沉沉——那小娘子定是知曉今日要發生些大事,才好心提點。
正想着,周遭蓦地靜了下來,霍玄恭擡眼望去,是聖人與貴妃一前一後步入廳中。
聖人正值春秋鼎盛,方額濃眉,龍睛懸鼻,耳珠朝口,隻是下颌略微單薄,好在蓄有長髯,能遮掩一二。
他在衆人面前一向溫和寬仁,笑着擡手:“今日邀諸位一道過上巳佳節,不要拘束,自在些。”
一旁的韋貴妃與之相比,倒莊重威嚴得多。
她頭戴寶钿花樹冠,最中央的寶钿形似蓮瓣,在額上發髻層疊插戴,猶如蓮花盛放。
外插鳳鸾形狀花樹,上飾花葉圍繞,寶冠兩側插着弧形博鬓,嵌滿珠玉。
這裝扮通常是後妃命婦出席大典時才用的,今日曲江賜宴,不似正旦、冬至、萬壽那樣正式。
在座的王妃、命婦多不勝數,都是為着踏春賞樂而來,所着衣衫冠飾雖是華麗,卻并不繁複隆重,否則不便于歌舞、流觞。
即便是永宜公主,也因在清都觀修行,隻戴紗羅制成的蓮花冠,冠旁用一支水晶長簪固定。
可讓永宜公主坐不住的并非是韋貴妃唐哉皇哉的架勢,而是她頭上的十二支花樹!
按宮規,皇後插花樹十二支,皇太子妃及一品命婦九支,二品命婦八支,依次遞減。
永宜不信韋貴妃蠢到這種地步,敢在韋家陷入風波時堂而皇之僭越,今日這宴席恐怕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