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桑正在院中灑掃,見畢菱回來連忙笑着去迎,卻發覺她身後跟着十幾個丹若院的内監、婢子,為首的正是周邁。
畢菱同青桑示意:“蒙公主施恩,暫時調撥他們來照看。”
周邁上前一步與畢菱并肩:“小娘子客氣,奴婢們定當好生侍奉——今後院中大小事務皆由奴等操持。”
這最後一句是說與青桑聽的。
青桑暗暗心驚,不發一言,緊跟着畢菱進了裡屋。
可她們還沒說上話,周邁就張羅着給畢菱裁制新衣,兩個婢子擁上來為她量體,另有一名内監在旁記錄。
畢菱擡腳朝屏風後走去,卻被周邁出言制止:“此處除了小娘子,便是我們這些奴婢,并無外人。再者,也要對小娘子的體貌姿态多加了解,才好制出合身合意的新裙裳不是?”
他記恨着畢菱那夜刺死畢蒙,打亂自己的全盤計劃,害得自己連續數日奔波勞累、提心吊膽。
如今有了拿捏她的權力,怎會輕易放過?
“内監大人,我家小娘子尚未出閣,怎好站在屋子當中任由量體……”青桑壓着怒火懇求道。
周邁眼皮擡都不擡:“何時輪到你這賤婢插嘴?!拉下去杖二十。”
門外立時有内監應聲而入,要去拖拽青桑。
畢菱擋在青桑面前,沖周邁笑笑:“家生婢子不曉事,我且慢慢教——她若受了刑起不來,我憂懼不安也無心作詩,隻怕負了殿下厚愛。”
周邁見她不肯退讓,哼哼兩聲:“奴也是為了小娘子好,這等沒規矩的婢子養在身邊遲早誤事。今次也就罷了,若再有下回,小娘子求情也是不管用的。”
畢菱沒有接話,轉過身用眼神安撫青桑,心底想着幸好青杏還在卧床休養,若她在場,怕是要沖上去指着周邁鼻子怒罵了。
婢子們上來先量身長、脖頸、臂長、臂圍……這些倒還勉強能容忍。
再至胸乳、腰臀、腿腳,畢菱見周邁不錯眼地盯着自己,還不時搖頭品評兩句“身量瘦小”“腰肢倒細”。
她嫌憎反胃卻又不能過于顯露,憋悶之下不由得胸腹起伏,婢子擡頭看她,眼中盡是輕蔑:“小娘子勿要亂動,以免誤量。”
好不容易忍完量體,周邁卻不肯走:“小娘子若想豐潤姣美,最要緊的就是飲食——每日須食四餐,另有補藥養氣益體。瞧瞧這臉頰,竟還有曬痕!”
說着周邁又拎起她的手打量:“啧啧,手怎地也這般粗糙,細骨伶仃,每日早晚要用膏脂裹敷,指甲也須留起來……”
“留長了不好握筆。”畢菱冷冷看着他。
話被打斷的周邁很是不悅,可也知曉寫詩是第一要緊的,隻好撇了撇嘴:“那便留短些——如今光秃秃的似冬日裡鋸斷的樹樁子,指頭也沒肉,幹柴一般。”
畢菱想一巴掌掴上他那張嘴,無奈形勢迫人,隻得硬生生忍住。
直到将畢菱從頭到腳羞辱完一遍,周邁才神清氣爽地離開。
可惜那些留在内室貼身侍奉的婢子仍舊寸步不離地跟着,畢菱仍舊不能同青桑自在說話,隻好稍稍解釋幾句,交代道:“青杏那處你多留心着,叫她好生養病,旁的不用管。”
青杏若由着性子來,定會被周邁用以殺雞儆猴。她的病本就沒好全,若再受了傷,隻怕要斷送一條命。
青桑含淚點頭,連勸慰兩句都不成——畢竟這些都是公主的“恩遇”,該感激涕零才是,怎能有抱怨不平之語。
畢菱磨着墨遲遲不肯下筆,思索該如何應對當下的困境。
公主利用自己籠絡聖心是要分去韋貴妃的盛寵,若韋家知曉定會阻止此事,如今要籌謀的就是如何能溜出去告知韋檀。
況且韋檀還對她有朦胧暧昧的心意,也不會想她入宮——隻要她見面後朝他掉幾滴淚,他定會竭力助她避開此劫。
若還有時間,她再去一趟幽州進奏院,即便見不到霍玄恭,也能留下隻言片語,以免他去平康坊撲了空。
對他……她不敢妄想今後會如何,隻是想到他在夾道裡絮絮訴說尋而不得的怅惘痛苦,她着實不願他再經曆一遭了。
她甚至有些後悔,明知他不是見異思遷之輩,何苦要在自身難保時招惹他。
屆時她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也就罷了,隻要了卻夙願亦是死而無憾,隻是愧對他……
可轉念一想,若不是她畢菱,霍玄恭也一樣會卷進聯姻的風波中,還沒人冒死救他——彼此之間的恩怨對錯哪裡就能論得那般清楚明晰?你幫我一道,我救你一回,給予、虧欠、思念、重逢……唯有這樣才能算是糾纏不休。
可究竟怎樣才能暫時逃脫這密不透風的監視,溜出清都觀呢?畢菱歎了口氣,沒心情落筆。
這一日對畢菱而言格外煎熬,夜色降臨時她吞咽下最後一盤油潤的糕點,噎得快喘不過氣,婢子端上熬得濃郁發黏的牛乳茶,盯着她盡數飲下。
她從未連着吃過如此多的食物。
原本美味甘香的佳肴一盤接一盤地壓在面前的食案,她吃到最後已味同嚼蠟,腹中撐脹得快要炸開一般,連起身都艱難。
可身旁的婢子都隻當沒看見,無人伸手來扶,青桑又被她派去照顧青杏,留在此處惱恨受氣的有她一個就夠了,何苦都陷進來?
周邁看她朝院子裡走,立刻擡手攔住:“小娘子今日還不曾動筆寫詩——奴婢們侍奉不易,還請小娘子體諒。”
“我向來是晚上作詩,時辰還早,勞煩内監大人再候一候。”
“如此說來,明早奴定能捧着小娘子的詩前去覆命?”
畢菱倒不慌,她肚子裡裝着的詩不少,隻不過是在畢淵死前就寫好的——她自己不大看得上,但拿來應付永宜公主綽綽有餘。
她隻是單純不想叫周邁好過。
先是為虎作伥設計暗害,如今又拿着雞毛當令箭刻意羞辱欺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