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菱跨進書房時,一眼就看見霍玄恭負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頭影影綽綽的花影。
她曾見過他穿铠甲、披黑袍、着白衣,都是與周遭人物相差無幾、平淡無奇的模樣,像是刻意藏在人群中,以免招人注目。
可他今日竟穿了一身赤紅麒麟紋袍衫,腰圍玄色革帶,腳蹬嶄新的烏皮靴,比豔陽下的榴花更叫她矚目。
待霍玄恭聽見腳步聲回過身,畢菱的笑意僵在臉上——他……何時蓄了滿腮的胡須?!
霍玄恭看她面露遲疑,緊緊盯着自己的下颌不放,他快步上前去将門關好,面似火燒:“坊中人多眼雜,怕被認出來給你添麻煩,才刻意裝扮……”
畢菱見他小心翼翼地将胡須取下,撲哧一聲笑出來:“不必取了,我這裡可沒糨糊能幫你再粘好。”
霍玄恭的手停在半空,進退為難:“這模樣我自己在鏡子裡瞧着也不大習慣。”
雖則時人以須髯茂盛為美,但也是及冠成家後的人才會蓄須。
好不容易見到她,他才不想叫她分心去留意這奇怪的絡腮胡子。
畢菱見他疼得龇牙咧嘴也要撕下粘黏的胡須,忍不住跟着倒抽冷氣。
片刻之後,眼前人又恢複少年郎的清隽潇灑。
她忍不住上手去撫摸他下颌的紅痕,新剃的胡茬觸手微覺粗粝,她拿指腹輕掃:“撕扯疼了吧?”
不知怎地,看見他近在咫尺的唇,她忽然生出心虛的感覺,腦海中依稀浮現吮吸輕咬它的情形。
自己何時做過如此荒唐的事?!
她慌張縮回了手,将它一概歸為夢中錯覺,卻瞥見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原來他也一樣心慌。
畢菱為掩飾竊笑,背過身朝小幾走去:“前些日子我有些不得已的事,無法來此處——你可來尋過我?”
“來過幾回。”霍玄恭知道她把那夜相逢當作夢境,隻好答得含糊。
“喔——整整一月沒我的消息,你也不急嘛。”畢菱跽坐在小幾旁,擡眼斜觑他一眼。
見她朝自己使小性子,霍玄恭絲毫不惱,竟反倒覺得受用。
他隔着幾寸遠坐在她身旁,嘴角噙着笑意:“怎會不急?好幾夜沒睡安穩。”
畢菱正要嗤笑這話太過敷衍,卻聽他接着說:“有一晚迷迷糊糊睡過去,在夢中與你相會。你說自己正受困某處,我記不大清究竟在何處,隻隐約瞧見黑瓦丹樓,似是寺廟或是道觀。”
畢菱蓦地驚出冷汗,怔怔不語。
霍玄恭低頭給她倒了杯茶,雙手捧着放在她面前:“夢裡你還叫我去向韋家小世子報信,我問你要同他說什麼。你不答話,隻在我手心裡寫了個‘菱’字。”
畢菱還從未遇過如此怪力亂神之事,想到夢見霍玄恭的次日,韋檀就讓阿狸潛入道觀,本來還以為是韋檀在公主身邊埋了其他眼線……
“那、那你真去報信了?”
被畢菱盯着,鮮少撒謊的霍玄恭更不敢擡頭:“醒來後我思慮再三,隻送去一個‘菱’字想來也不會給你惹禍。若真是你托夢相求,興許還能解困,便派人去了。”
畢菱沒料到幫自己逃過此劫的最大功臣竟是他,立刻捧杯:“菱珠以茶代酒,多謝郎君援手。”
可霍玄恭剛端起茶盞,她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真是兩人同做一夢,那他……是否也夢見了那些荒唐事?!
她心裡直打鼓,勉強同他碰了杯,飲罷茶後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郎君可還夢見别的了?”
霍玄恭放回茶盞的手不大穩當,雙唇不自覺地抿了抿:“記不大清楚了——你呢?”
不妙,今日說的謊話要比他從前一年說得還要多,霍玄恭悻悻地想,可又忍不住想聽她的回答。
畢菱被他這句看似不經意的反問撓得心浮氣躁。
他若真沒夢見那些旖旎風流的情形,隻說前半句不就好了,何故反問自己?
難不成他也學會了扯謊試探?!
她别過頭:“也記不清了。”
房中頓時陷入寂靜之中,門窗緊閉,兩人都覺心中燥熱不安,卻誰都沒有先開口。
霍玄恭悄悄瞄她一眼,見她眉眼凝霜、兩腮鼓起,連微微上揚的眼角都顯得拒人于千裡之外。
壞了,是真惱了。
畢菱低垂眼簾,卻憑餘光察覺出他在偷看自己,冷哼一聲朝另一邊挪了挪,要離他更遠些。
霍玄恭舍不得,也跟着挪了幾寸。
畢菱再移,他依舊緊跟,還有一回壓住了她的衣角。
終于,她忍無可忍,一掌拍在席上:“這麼大的屋子,你總擠我作甚?!”
他将手掌覆在她手背上,在她要抽離時緊緊抓住不放。
畢菱見他得寸進尺,使出渾身力氣想抽出手來,恨不得上牙去咬。
霍玄恭看她張牙舞爪,簡直像被火燎了尾巴的小貓,憐愛之心愈盛,稍稍用力就把她拽進懷裡。
畢菱頓覺受辱,擡頭瞪他:“霍玄恭,你——”
蘊藏雪松香氣的吻忽然落在她額上,稍稍停頓,見她并未掙紮惱怒,才滑向眉間、鼻尖、嘴角。
他明明将她裹在懷裡垂首親吻,卻像是她高不可攀一樣。
他吻遍了她的臉,卻不敢碰她的唇舌,像一隻飛鳥隻在周圍盤桓,不敢輕易落在枝頭。
一直以來都是她肆意又大膽,牽扯着系在他心上的絲線。
忽然出現在他眼前,倏忽間又無影無蹤,叫他捉摸不透、尋而不得。
好不容易用那場绮夢占得一點先機,奈何她有通天的本領,到最後仍舊是他來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