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婢女們已捧着詩集四下散發,畢菱擡眼看向霍玄恭。
月華燈火映在她雅青鬓間,眉間雖有哀色,雙眸卻熠熠生光。
“玄恭,那夜你幫我從王骥手下脫逃後,曾問我為何識得你——那時我不敢也不願言明。今夜時機已至,我會親口将身世公之于衆。”
她臉上的笑容稀薄得猶如春露秋霜,提起裙擺往方台走去,脊背挺得筆直如孤竹。
霍玄恭心頭忽地生出畏懼,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可隻觸碰到她衣袖一角又蓦地收回,瞳仁中映着她那抹漸行漸遠的素影。
——分明知曉她背負的切骨仇怨,他霍玄恭又憑何阻攔?
難道要因着惶惶私心,便枉顧她剜心之痛、強留她于羽翼之下?
可眼見那道單薄身影如利刃劈開人潮,孤獨而決絕,他胸腔裡那顆心竟似要掙斷束縛,叫嚣着、催逼着要将她掼入懷中藏進骨血。
玄色衣袖下筋脈偾張,恍若困獸困于鐵鎖,他隻能竭力迫使自己釘在原地,遏制住妄圖幹涉她的一切沖動。
另一端的韋檀窺見畢菱距離方台幾步之遙,厲聲道:“攔下——速速攔下她!”
靖竹立刻會意,領着其餘家仆橫眉叱喝:“閑雜人等速速退避!”
怎奈滿院的人正交口稱贊方才的《焚詩錄》,場面極為喧嘩熱鬧,一些文士拿到嶄新的《慰柳集》後争相傳閱品鑒,無人理會這些盛氣淩人的奴仆。
眼看畢菱與下台的伏纓正在耳語,韋檀心急如焚,劈手奪過一人手中的《慰柳集》翻開一看,首頁赫然印着“柳令儀”的名諱!
不,這與他貢給聖人的詩集不一樣……
他捧着詩集的手止不住顫抖,連氣息流淌過的肺腑、咽喉都在發燙,慌亂急躁地搜尋翻找那首他印象最為深刻的《嬌女詩》——
找到了,它在貢詩的第三頁,卻在這本的第二頁!
冷汗霎時浸透裡衣,他攥着封頁的指節發白,将詩集翻折大開後湊近燭火細觀,果然見書脊内側留有細若發絲的紙屑——竟是被人硬生生撕去首頁,将原本的次頁充作首頁!
好個移花接木、暗度陳倉的妙計!
她改了雕版,又撕下所有首頁,将她母親“柳令儀”的名諱放在了最頂端——這本《慰柳集》連名字都明晃晃地笑他蠢鈍,原從一開始便是為了告慰柳令儀!
韋檀怒極反笑,他原本還設想着聖人看過貢詩後對畢淵父女大加贊賞,依照本朝崇孝的傳統,興許還會旌表畢菱為孝女,屆時她孝期一滿便可堂堂正正地做貴妾,不至在身份上再受委屈。
可她呢?
恐怕自始至終對自己毫無感情,隻有費盡心機的利用,無所忌憚的踐踏。
是他韋檀太過愚魯,自己真心錯付也就罷了,眼看着還要連累整個韋家——白日裡才貢上畢淵遺作,一夜過去畢淵竟成了寵妾滅妻、欺世盜名的小人。
曾親口稱贊畢淵為“詩壇聖手”的天子該何等震怒?
獻詩的貴妃和京兆韋氏又要受多少牽連?
還有她……
韋檀望着即将上台的畢菱,她一旦說出不可挽回的話,便隻有死路一條——本朝狀告父母至親,直接判處絞刑。
千鈞一發之際,韋檀忽然聽見大門處有人喝道:“何人夜間燃火!”
畢菱頓住腳步,韋檀也回頭望去,見十餘名皂衣玄甲、持弓配刀的衛兵,為首的竟是長安左巡街使崔伯征。
忽見官差,院中頓時靜了下來,伏纓連忙擠出笑迎上前:“崔大人!”衆人連忙給她讓出一條小路來。
伏纓到了崔伯征面前連忙行禮:“問崔大人安好!”
“我何來安好?!”崔伯征怒目圓睜,“炎夏之際、天幹物燥,我手下的人馬忙着巡街、日夜不休,你們竟在夜裡聚衆喧嘩,還膽敢引火!”
伏纓不由得在心底暗罵,她前兩日早就派人打點了常在平康坊巡街的巡典和衛兵,這還沒到宵禁的時刻,況且燒幾十張詩稿的火光能有多大?
長安一百零八坊有一半都歸他崔伯征管轄,怎地偏偏趕在這時出現在平康坊?
怕是這崔伯征早就聽聞了風聲,在附近守株待兔,一見火煙便親自上門來讨好處!
可自家畢竟是打開門做生意的,豈敢得罪這麼大的官?
伏纓好聲好氣解釋了一番,示意婢女送上錦匣:“崔大人,這是今日饋贈諸位的詩集,也請大人共賞。”
她将錦匣捧至崔伯征面前開了條縫,露出裡面滿滿當當的金铤,果然見他緩緩點頭,但依舊不苟言笑。
“将台上火種灰燼滅幹淨,下不為例!”崔伯征揚了揚下颌。
伏纓忙不疊地應下,親自送他出門去,院中才再度恢複熱鬧。
韋檀已在門外等候崔伯征,伏纓見他們像是有話要講,便識相回避。
“舅舅。”韋檀叉手行禮。
崔伯征見外甥在此,不知方才暗中索賄的情形是否被他察覺了去,不由得面露讪色:“阿檀也在此宴遊?”
韋檀無暇寒暄,上前一步扯過崔伯征的衣袖道:“舅舅,此事關乎天顔,先借衛兵一用!”
方台之上,一身素色衣裙的畢菱正欲開口,忽見朱門漸阖。
她越過叢叢人群和憧憧燈火,發覺韋檀的身影竟出現在大門之内,正遙遙與自己相望。
玄鐵般冷硬的目光直逼而來,連躍動的燭焰都似在他眼中裡爆開星點火光。
她蓦地憶起那頁相約夏至相會的泥金小箋,銀鈎小楷尾端還蘸着月色描就小小菱花。
不過是負信爽約,何至于這般惱恨?
今夜過後,等待她的是牢獄之災、性命之危,還差他這一腔怒火不成?
畢菱莞爾一笑,猶如春梅淩雪綻放,正欲當衆剖開數年血痂,卻聽得霍玄恭裂帛般的呼喊破空而來:“菱珠,當心——”
餘光隻見一道青影挾風撲來,她轉瞬被撞倒在方台之上。
那人十指如鐵鉗,左手扼住她的咽喉,右手則死死捂住檀口。
台下嘩然鼎沸,五年前洛陽牡丹宴上被那婦人捂住口鼻拖拽的屈辱記憶湧上畢菱心頭。
可她早已不是毫無招架之力的女童了。
畢菱一口咬在靖竹虎口上,搖擺着頭狠命撕扯,喉中溢出獸般的嘶吼。
靖竹額角青筋暴起,忍着劇痛呼喝家仆将她擡下去,卻被躍上台的霍玄恭當胸踹翻開來。
畢菱趁機掙開桎梏,卻又被其他仆從團團圍住,她奮力推搡踢打以免被他們強行架下方台,幸得霍玄恭眼疾手快,攥住她的手腕拽至身前相護。
電光火石間她已明悟——是偷改雕版的事被韋家發現了!
她纖薄的脊背緊貼着霍玄恭的胸膛身前,憤而怒号道:“畢淵——”
尾音尚在院中回蕩,韋檀情急之下奪過衛兵手中弓箭,一箭射在畢菱腳邊,逼得她即刻噤聲。
可畢菱眸中厲色愈盛,她向前邁了一步,踩在那還在搖擺的箭羽之上,俨然一副不懼就死的勇悍姿态。
衛兵立刻給韋檀遞上新箭,他死死攥着箭杆,卻最終沒有拉弓。
“畢淵詩集印制有誤,即刻收繳!”韋檀高呼之聲壓過她的嘶喊,衛兵陌刀相擊,聲聲震耳,滿院騷動慌亂的人群霎時定在原地。
韋檀接着喊道:“所有人即刻交出詩集,速速離開此地——左巡街使在外坐鎮搜身,私自挾帶詩集逃離者,以偷盜罪論!”
衆人嘩然,為這接連不斷的變亂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