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捏住銅環抽出下層的抽屜,赫然是一本錦緞裝裱、金鈎玉畫的《慰柳集》!
“你、你怎會有……”畢菱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出,翻開扉頁看見“柳令儀”三字,眼淚撲簌簌落下。
她慌忙拿袖子抹去,生怕滴在這僅存的詩集上。
“我家中傅母那日恰好去了清都觀。”霍玄恭看她如獲至寶般愛憐不已,也不由得心生欣慰,“她是去後院見故人,不曾與香客們一道進貢,那名單上自然也沒有她。”
“多謝。”畢菱淚眼汪汪地看着他,将詩集緊緊按在懷中,“也多謝你傅母。”
伏纓擡出豐潤皓腕在她面前晃了晃:“也同阿姊我道一句謝。這一日夜不眠不休,到最後都要握不住筆了!”
畢菱不解,卻見王閱真也舉起雙手,将手背朝向她,上頭是深深淺淺的墨痕:“我在國子監讀了幾年書,攏共也沒這十幾個時辰寫的字多——你瞧,這墨都滲進去了,洗都洗不幹淨。”
霍玄恭見她微微張着口,擡手輕撫她的發髻:“昨日我把他們接去了進奏院,他們同我一道手抄《慰柳集》,如今已有十餘本了,這才将原書完璧歸趙。”
熱淚再度湧入眼中,大火焚過的灰燼之中竟還能萌出幼芽,她輕泣出聲:“多謝你們……我謄抄詩稿用了不少工夫,你們一日夜竟能寫了十餘本,着實不易。”
忽然,馬車之外傳來兩聲不輕不重的咳嗽聲,霍玄恭忍俊不禁:“我貼身的親衛霍慶、霍豐兄弟也一道跟着謄抄。”
畢菱立刻會意,扭身掀起竹簾想要道謝,卻将兄弟倆吓了一跳——霍慶正在拿拳頭痛搗不分尊卑上下的弟弟。
畢菱笑着沖他們二人颔首:“幸有兩位相助,菱珠在此謝過。”
霍慶正要客套兩句,霍豐已龇着大牙開口:“小娘子不必客氣,等郎君哪日若大發雷霆懲治我們兩個,還請小娘子多攔着些。”
霍慶擰着眉低喝:“郎君向來好脾性,何時大發雷霆過?休得胡言!”
“那萬一呢?”霍豐瞥了眼兄長,“既然你全不在意,那小娘子就隻記着我好了——我叫霍豐!小娘子就不必替我阿兄求情了。”
畢菱眼角還盡是淚花,卻沒忍住撲哧笑出聲來,被霍玄恭一把撈了回來。
“他們兄弟兩個聒噪起來便沒個止境。”霍玄恭滿臉無奈。
王閱真在一旁小聲應和:“昨夜抄詩集時,他倆就被霍郎君勒令閉口不言——我分神聽他們鬥嘴時,抄廢了好幾張紙呢。”
聽着他們一言一語,畢菱忽覺自己是那枚幼芽,從不見天日的黑暗之中得見陽光雨露,蕩滌盡昨夜的滿身塵灰。
她穩住起伏跌宕的心緒,說道:“可韋檀說長安城中不許傳唱《焚詩錄》和《慰柳集》,不知是吓唬我,還是真有此事?”
“我昨日派人打聽過,是真的。”霍玄恭正色道,看向伏纓、王閱真,“因此,我打算送他們二人離京。”
畢菱訝然:“離京?”
王閱真點點頭:“他們韋家的根在京兆,出了此地,大唐三百州難道還能都聽他們韋家的不成?!”
“不錯。不讓我在平康坊歌舞,那我便去洛陽、去揚州、去益州!将《焚詩錄》的詩詞曲調帶去那些富庶興盛之地,叫畢淵的惡名天下人皆知曉!”伏纓眸中盡是炯炯光輝,“菱珠,你信我——我從未見過《焚詩錄》這般震人心魄的組詩,隻要讓衆人聽過、見過,皆會入耳入心!”
經曆這一遭痛心徹骨,畢菱也似乎尋見了新的出路——
她原本指望利用權貴争鬥來為自己張目,隻因他們是距離天子最近的人,興許能由上而下推翻畢淵“詩壇聖手”的美譽,好讓他欺世盜名的罪行蓋棺定論。
可倘若這條路行不通,不妨按照霍玄恭他們的計謀,設法讓庶族寒門、平民百姓人人皆知,口口相傳。
這些人與畢淵毫無利益糾葛,雖不通詩文辭藻,但即便隻用最為質樸的是非曲直來論,也能讓忘恩負義、竊人心血的畢淵身敗名裂。
相較于長安城中的皇親貴戚,這些占了大唐萬裡江山的千萬百姓,或許才是畢菱能倚仗信賴的人。
畢菱合掌作揖:“菱珠在此先謝過阿姊、六郎,若今生大仇得報後幸能苟活,必當竭力償還你們恩情。若不能……菱珠來世結草銜環,必當報答!”
王閱真瞟了眼霍玄恭:“菱珠,你這話可太重了,我們怎擔待得起。況且……況且,這不還有一位出錢出力的主?我與阿纓都得了‘結草銜環’的許諾,那他呢?”
伏纓眨巴着眼盯着他們二人,車廂外的霍慶、霍豐不由得貼耳湊近。
畢菱轉頭看向霍玄恭,他規矩跽坐着,垂眼抿唇,放在膝上的手指卻忍不住微微顫抖着。
“他……”畢菱一開口,衆人的心都跟着懸了起來。
明媚的晨光透過紗羅窗灑在她眼前的蒲席上,投下一格一格的影子,她搜腸刮肚卻發覺那些麗句清詞在關鍵時刻根本不頂用!
忽有一陣飒沓馬蹄聲由遠及近,畢菱想起晉州官道上的初見,正欲再度開口,卻聽見有人在外喚道:
“阿菱,下來——”
畢菱心中一驚,是韋檀的聲音!
霍慶、霍豐兄弟先後躍下,抵擋在前:“小世子有何貴幹?”
高坐馬上的韋檀面色陰沉難測,隻盯着車廂。
幸好昨夜留了眼線盯着清都觀,否則此刻尋不見人簡直是捅破了天。
“阿菱,聖人宣召,立刻随我入宮。”
霍玄恭按住畢菱的手,率先下了車:“聖人為何會召見她?”
一見他,韋檀原本壓抑着的郁結憤懑頓時騰燒起來,隻冷硬回道:“不幹你的事。”
畢菱氣不過,一把掀開竹簾:“那我來問——聖人怎會召見我?!”
她揚眉橫目,面露嗔色,渾然不複昨日百念皆灰的頹喪模樣,像是有了底氣一般。
韋檀俯視着負手擋住她的霍玄恭——她的底氣,難不成由他而來?
區區一個幽州質子,在這長安城中連自身都難保,憑何給她底氣?
一想到此刻宮中等待她的是何等局面,韋檀便隻覺霍玄恭這螳臂當車的架勢着實可笑。
若非自己及早出手制止,眼前的畢菱就已經走上萬劫不複的道路了。
“阿菱,你若不信,可乘馬車随我至宮門口,我領着你去面聖——倘若遲了,便是大不敬。”
聽他這般說,畢菱與霍玄恭對視一眼,決定先讓霍慶兄弟倆趕車朝宮門去。
霍玄恭上車後,畢菱說道:“韋檀曾說他托貴妃将《慰柳集》獻給聖人,莫非是聖人讀過詩集後想見一見我?”
“應是如此。”霍玄恭壓低聲音說道,“切不可沖動,聖人不知畢淵竊詩來由,若貿然提及恐會惹他震怒。貴妃和韋檀也在,定會為了韋家聲名犧牲你的性命。”
她點了點頭:“我心中有數。你們還在替我想出路呢,我怎會不管不顧将畢淵的罪行禀告聖人?阿姊、六郎,你們便不要露面了,省得被韋檀瞧見。”
伏纓、王閱真連連颔首:“你一切當心。”
等到了宮門前,畢菱望着巍峨宮牆,盛夏的陽光灼熱滾燙,刺得人眼睛生疼,起伏的蟬鳴聲聒噪不已。
韋檀翻身下馬,将缰繩抛給奴仆,走至她身邊。
畢菱回身望了眼霍玄恭,勉強擠出點笑,揮了揮衣袖:“且先回去。”
落在韋檀眼中,似是新婦同夫婿作别,要他先行歸家等候一般。
他忍不住催促道:“聖人等着呢,你我得快些走。”
畢菱斜睨他一眼,不答話,隻邁開步子朝前走去。
韋檀出示魚符後領着她穿過高大的朱雀門進入皇城,踏上寬闊平整的承天門街,兩側是京中官府衙署。
再向内便是承天門,還要再驗一道身份才能進入皇帝所在的宮城。
從東側鳳凰門穿行,一路向北行至太極宮後的甘露殿,畢菱已是兩股戰戰,被烈陽炙烤得汗流浃背。
韋檀屢次停下等她,一再關懷她身體,她卻仍是硬咬着牙不與他說一句話。
韋檀知曉她牢牢記着焚詩的仇,隻好由着她。
心中卻想着等入了甘露殿,她便知曉自己是如何救了她一命。
兩人到了甘露殿外,畢菱仰望着大殿重檐歇山頂上的金漆鸱吻,心底壓抑着的不安再度湧了上來。
内監請他們在稍候,殿前銅鶴口中袅袅吐着青煙,畢菱立在原地數着殿外的朱紅巨柱,又擡頭去瞧赤紅鬥拱側棱上的白色 “燕尾”,還有橫枋上的連珠紋。
南側宮殿頂上覆蓋着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奪目的金光,撞進她的眼中。
她擺了擺頭避開,鬓邊垂下幾绺發。
韋檀伸手欲替她将碎發别至耳後,卻被她側身避了過去。
他讪讪垂下手,解釋道:“面聖不宜失儀。”
畢菱隻擡手自己理了理,他見她腕間淤痕後心中一沉,也不再多言。
不多時,内監高聲喊道:“宣,畢淵之女觐見——”
她在這宮中沒有名号,隻是畢淵之女。
縱使他已死去半載,她也暫時無法将自己與之分割開來。
畢菱按捺住内心的郁憤,跟随韋檀踏入金碧輝煌的甘露殿内,她低頭跟着韋檀行至中央,跪拜稽首。
“奉陛下口谕,領畢淵之女畢菱觐見。”韋檀朗聲道。
畢菱忙接着說:“小女畢菱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好!”
畢菱緊盯着蓮花紋地磚,聽見聖人的聲音極為喜悅振奮,頓生不解——即便是欣賞她的詩,也不至于如此喜出望外……
緊接着,她聽聖人命令道:“快擡起頭來瞧瞧,看這是誰——”
畢菱依言直起身子,先望見聖人高坐龍椅,正擡手指着東側。
順着聖人指的方向,畢菱依次看向位于他身側的韋貴妃,下手位的永宜公主,還有——
死而複生的畢淵正不錯眼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