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人值得托付依靠,若妙儀無法自立,尋再好的驸馬也不過是成為被圈養起來的寵物。
況且,五陵年少又有誰能配得上他的瑛瑛呢?
箭離弦,命中。小鹿倒地抽搐,嫩綠色的草地被染成猩紅。
謝靜姝面上瞬間留下兩行清淚。
“瑛瑛,還記得我們要共同做的事嗎?”
“記得。”她用力點點頭。
“要在這條路走下去,總得做些陰暗血腥的事情,有時候難免傷及無辜。不光是揍他們一頓這樣簡單,而是真會利用他們的性命。”
“現在年紀小不懂也沒關系,但瑛瑛你要明白——”
謝檀弈的聲音冷冷地飄在半空中,像雪。
“如果今日你我二人面對的是兩頭老虎,手中又無弓箭,死的就是我們了。”
“去取你的戰利品罷。”
晚餐東宮上下吃的炙鹿肉,謝靜姝含淚吃了兩大塊。鹿肉被炙烤得油滋滋,撒了粗鹽花椒孜然,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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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鹿肉吃多了的緣故,謝靜姝當晚便夢到了那頭小鹿。
她記得那頭小鹿斷氣時的樣子,清澈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她,然後一點點渙散,倒影在眼瞳中的人影慢慢變得面目可憎。
血!好多血!血流到她腳邊,染紅了她的裙子。想把裙子提起來,可手上也全是血。
皇兄……
皇兄……
她扭頭往回跑,皇兄就在前面,她一邊跑一邊喊,可是皇兄卻沒過來抱她,反而離她越來越遠。
假的,假的,這裡一定假的。皇兄怎麼會不來呢?
假的!
睜眼,入目之景是東宮偏殿的床幔。沒有血,也沒有死鹿。死鹿已經做成烤肉進肚子了。
心髒狂跳,努力深呼吸幾口才得以平靜。謝靜姝掀開被子,正想下床,可剛掀開被子就看見床單紅豔豔的一片。
她哪裡見過這種東西,隻下意識覺得自己病了,開始大哭大叫。
宮女們聞聲趕來,一看便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謝靜姝泡在浴房裡死活不出來,宮女們在浴池外齊齊整整地跪了兩三排,最後全都被趕到浴房外。
她将整個人都浸泡在水裡,直到憋不住氣才吐着泡泡冒頭。
這個浴池有六個吐水的龍頭,池底排水,池子裡的水永遠熱氣騰騰又幹淨。
聽到池外有動靜,謝靜姝趕緊回頭,恨恨地盯住那個闖入之人。
“是殿下讓奴婢來的。”襄芸說。
襄芸是兩年前皇兄塞到她殿裡的侍女,這個新侍女的到來換走了自小陪伴她長大的高媽媽,她對此很不滿。
更不滿的是,這個侍女會功夫,是皇兄派來監督她的。襄芸會把她溜出宮做的所有事都禀報給皇兄。
謝靜姝不喜歡這種被監視的感覺,連帶着襄芸本人也讨厭起來,盡管襄芸也是按照太子的命令行事。
“出去——!”她往外潑水,将襄芸潑成落湯雞。
可襄芸不為所動。
她抿了抿唇,開始脫衣服,脫到隻剩下一件中單才停止。
謝靜姝慌了,一邊往後退一邊指着她結結巴巴質問:“你、你、你想幹什麼?”
“不幹什麼,殿下讓奴婢來陪陪您。”襄芸說着往浴池裡走。
她馬上快十七了,是個身材曼妙玲珑有緻的女子。謝靜姝跟她比起來還隻能算個黃毛丫頭。
大概是水溫太高,謝靜姝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燒。她離她越來越近,而她的後背卻抵着浴池壁,退無可退。
“浴房不能待太久,蒸汽太足會暈倒。公主是萬萬不能一個人待在這裡的。”
謝靜姝把耳朵堵起來,不聽。頭扭到一邊去,不看。
可是餘光能瞥到,耳朵堵起來也能聽到。
襄芸說:“公主不是生病了,而是長大了。癸水,也叫月信。海水根據月亮牽引形成潮汐,女子也會因為月亮的指引而有月信。雖然十一歲來确實稍早,但總得來說,來癸水是件好事。”
好事嗎?謝靜姝想起昨日沾在裙角上的鹿血。這鮮紅的癸水将她整個無憂無慮的孩童時代沖了個七零八碎。
襄芸走過來,輕輕抱住她。
謝靜姝渾身一激靈,但最終也妥協,往襄芸身上靠了過去。
這實在是個溫暖柔軟的懷抱。
她需要一個稍稍年長的姐姐來跟她說這些女兒閨中之事。襄芸正好,翠禾那小丫頭隻知道吃,比她還不靠譜。
她忽然不覺得襄芸讨厭了,完完全全接納了這個人。往後四五年裡她對襄芸的貼身跟随監督都毫無意見,直到對陸昭生出除朋友以外的感情。
襄芸是皇兄放在她身邊的眼睛,被襄芸看見不就讓皇兄知道了麼?她不想要皇兄知道。
出浴房後,宮人端來一碗姜湯,說是殿下親自煮的。
謝靜姝捧着碗喝了,微辣甘甜。皇兄知道她嗜甜,放了很多紅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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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禁足解除,謝靜姝簡直感覺自己在這個月裡年長了十歲。
陸昭約她出來放紙鸢,今兒個秋風好,紙鸢可以飛得很高很高,比宮裡最高的樓還高。可謝靜姝看上去卻興緻恹恹,坐在樹邊的大石頭上發呆。
陸昭爬上樹想逗逗她。
這棵樹不算高,他腿勾着樹枝身子往下倒,正好能對着謝靜姝那張如喪考妣的臉做個比鬼還難看的鬼臉。
“嘿!”陸昭大喝一聲令她回魂,“怎麼不開心?”
謝靜姝被他吓得差點從大石頭上栽下去,捏住他的鼻子直罵,“呆子呆子呆子!”
“欸,祖宗祖宗祖宗,你松手啊!”
“不松!不松!不松!”
襄芸在不遠處看着他們,察覺到殿下來了,她問:“殿下,要把公主帶回東宮或者绮蘿殿嗎?”
謝檀弈搖搖頭,白袖下的拇指将手持的檀木佛珠往下撥一顆。
他嘴角是帶着笑的,“懷彰如今能讓妙儀歡心片刻,也是他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