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活路,是彭大匠的心知肚明,和他的絕不認命。
如今,也是她的。
夜風如割,雪竹感覺五髒六腑都像在被淩遲般,左撕右扯。
尤其心口,似乎堵着什麼,堵得她喘不上氣,呼吸間也隻餘尖銳鈍痛。
不算寬闊的宮道裡,她與低垂着腦袋倉促往前的小内侍擦肩而過,誰也沒注意到誰。
小内侍去往清秋宮。
而她,才僅至松風殿。
與清秋宮的僻靜不同,松風殿乃寵妃居所,平日便是寶氣華光,宮婢成群,也是到了此處她才得一窺,這座困住她的宮城今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原本漆黑的蒼穹因四處走水泛着深淺不一又略顯詭谲的紅,空氣中滿是皮肉燒焦的惡臭氣味。
檐上琉璃瓦碎,雕梁畫棟俱成錦灰,紛揚灰燼飄蕩在空中,像是染了髒污的雪。
殿前長階也被鮮血染就成暗紅色,上面歪七扭八躺着許多屍體。
有些稱作屍體都很勉強,或是隻剩半截,又或是被箭矢紮成了刺猬。
舉目四望,宮城内哭喊喧嚣,宮娥内侍們倉皇竄逃。
她眼睜睜看着原本應護衛宮城的龍禁衛,隻為搶奪一個包袱便朝瘦弱的小宮娥揮刀相向,鮮血就那麼濺在未融的雪地上。
一些不算久遠的記憶忽然無可拒絕地湧上心頭。
三年前那夜,在聞人太後——彼時還是聞人皇後的承華宮裡,她也是這般眼睜睜看着龍禁衛用銀白刀刃割破華服婦人的喉頸,血流了一地,蔓延到一簾之隔的佛龛底下。
而佛龛之上,沉香袅袅,觀音垂目,仿佛仍悲憫世人。
那被割喉的婦人是馮九郎的母親。
宮宴之上相見,兩人還交談了幾句,是位極爽朗的夫人,卻不想須臾間便那般慘烈地死在她眼前。
後來夢魇之中,她也時常見到那位夫人因不可置信而大睜的眼。
不知為何,眼前場景與過往畫面交錯着,她忽而湧上一陣想要嘔吐的不适之感,腳底也像結了冰,竟凝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剛殺完小内侍的龍禁衛已經注意到她,她雖躲在樹後看不清臉,可遠遠瞧着,便是副清冷柔弱的模樣,他眼前一亮,抹了抹面上的血,踢開腳下屍身,便要朝她這邊走來。
雪竹在不懷好意的目光注視下終于回神,見來者不善,她念頭一轉,很快便想好對策,強忍住翻湧而上的惡心,逼着自己拔腿跑往右側的甬道。
這條甬道的地面上,将融未融的雪與粘稠的血水混成一起,無端生出幾分泥濘,她整幅裙擺都被染成了刺目的鮮紅色。
“站住!”
身後已能隐約聽到踩踏在血水裡的腳步聲,她置若罔聞,隻顧向前。
這條甬道并不長,穿過之後,對面便是大昭内廷的皇家園林——瓊華苑,她自小就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自是不會記錯。
記得昔時入宮,聞人皇後還邀一衆官眷來此賞過冬日仍熱烈盛放的名品牡丹,如今萬紫千紅不見,溫養國色的花圃隻餘被踩踏得不成樣的污泥殘枝。
不過那撷芳陣還在。
所謂撷芳陣,是以七尺高的镂空雕花磚牆圍砌而成的園景迷宮,春日時,滿陣皆置奇花異草,還零星藏有彩頭,以供君王後妃們遊玩賞樂。
那回好些诰命夫人被困在此陣中,聞人皇後派了苑中宮婢進去才将人帶出來,到了宮宴之上,衆人還紛紛誇贊此陣造得精妙有趣。
而這陣對雪竹來說,算不得稀奇,河東的晴園有,江州的溫園也有。
此刻她閃身躲入陣中,繞幾個彎,跟着入陣的龍禁衛便沒了方向,往左死路,往右不通,等後知後覺想往回退竟也找不着方向。
他在不遠處叫罵威脅,雪竹卻充耳不聞,隻倚靠在石牆上緩歇。
她已精疲力竭,眼前甚至會時不時地出現重影,可此地不宜久留,何況她為了躲龍禁衛往右這麼一走,離原本要去的紫雲水齋又遠了不少。
當她稍稍恢複精神,跌撞着從另一端走出撷芳陣,意欲繼續前往紫雲水齋時,卻在瓊華苑外撞上了提着刀迎面而來的另一龍禁衛。
這人見她,先是恍了恍神,而後便露出同先前那人一樣不懷好意的獰笑。
雪竹本能地往後退了兩步,毫不猶豫往回跑。
可她早已是強弩之末,這回距離又近,那龍禁衛不過往前幾個跨步便趕上她,也無甚憐香惜玉之意,一把便薅住她頭發往後拽:“跑什麼,讓老子瞧瞧,宮中竟還有這等容色的小宮女!”
他打量着雪竹,驚豔之餘,又掐了掐她不盈一握的細腰,目光下流地自脖頸往下,忽地一凝。
他咽咽口水,不知低啐了兩聲什麼,便将刀扔下,要來撕她衣裳。
雪竹被拽得頭皮火辣辣地生疼,腦袋又嗡嗡的,昏昏沉沉,已然是有些意識模糊,她死死咬唇,才讓自己短暫恢複清醒。
不知是否出現了幻覺,她仿佛聽到不遠處傳來了陣陣馬蹄聲。
那馬蹄聲愈發逼近,清晰可聞。
龍禁衛撕她衣襟的動作也忽地一頓,不自覺順着聲轉了頭。
而他轉頭看見的,卻是一支寒光箭在詭谲夜色下朝着他破風而來,速度快到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他瞳仁裡倒映的箭簇越來越清晰,死亡的恐懼瞬間漫湧全身,可疼痛比想象中來得還更快一步——
身前美人藏在袖中的那柄鋒利匕首先于利箭刺出,毫不留情紮進了他的咽喉!
“铿——!”
利箭射穿脖頸的瞬間,竟發出了兵刃相撞的聲響。
雪竹死死握住匕首的手也被震得一麻,霎時失去了知覺。
她頗為遲緩地回頭。
有人舉着火把整齊劃一地在前開路,其後則是烏泱泱的大批兵馬,皆着威遠軍的銀白甲胄。
領頭那匹黑亮寶駒高高揚起前蹄,嘶鳴着,被勒停在離她約一丈遠的地方,落了地,馬蹄還在不安分地輕輕踢動。
她擡眼,眸光冷冷的。
隻見端坐上首的人亦着一身染血甲胄,周身俱是肅殺氣息。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眉目英挺,視線流連,那副要笑不笑的樣子,讓她在意識渙散的前夕,終于将其與腦海中某張俊朗又輕佻的面容重疊起來——
“閨閣女子左右逢源、來者不拒不叫無禮,沈某想睡個清淨覺卻是無禮……”
“噢對,是沈某失言,裴大小姐怎會來者不拒……”
“可如今靖王帳中,多了位不世出的戰神将軍呀……”
“确乃靖王次子,單名一個‘刻’字。”
他是…沈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