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撩簾往外望。
這皮毛車簾隔絕了冬日風雪,也隔絕了外面的大半響動。
鐘聲餘韻之下,是馬車碾過路面積雪的吱吱呀呀,也是街上孩童的嬉笑推搡。
雪竹已不知多久未見過如此熱鬧繁盛的場面,街邊風簾被高高挂起,表木之後,賣香糖果子的,賣蜜糕的,皆喜慶叫賣,也有趕趁人雜耍泥丸鼓闆。
胭脂粉鋪裡,未出閣的小娘子三三兩兩,團扇掩面,燕館歌樓亦早早開張,轉角那條街上有魁首出行,迤逦半街,漫天花灑。
是了。
帝王廢立也好,王朝更疊也罷,尋常百姓都得度日,苦是一日,喜是一日,不如及時行樂,多看眼下。
方才無端而起的怅然被這熙攘景象沖淡,雪竹不自覺彎了彎唇角,打量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往常難有的興緻。
及至略有些熟悉的街道,她目光忽頓,舊事泉湧,心緒又不免平添起伏。
很快,馬車停在裴氏别院門外,穿雲立于車簾邊提醒:“姑娘,到了。”
雪竹應了聲好。
穿雲聞聲打簾,扶她下了馬車。
她站定在别院門前,擡頭望向牌匾,父親舊日音容蓦然浮現眼前,阿芙的笑鬧聲也回蕩耳邊,她忽而明白,原來這便是詩書中千人一歎的物是人非。
困于清秋宮時她曾無數次想,倘若當初不入洛京,今時今日,又該是何光景?
父親說她端莊守矩,她應已嫁得清貴人家,做世族冢婦,與夫君不說舉案齊眉,也應能相敬如賓。
阿芙也已至議親之齡,她喜愛華服奇珍,出入需呼仆喚婢,性子嬌氣,父親當為她覓一高門溫潤公子,最好非長,不必執掌中饋,卻也富貴自得。
而父親,當是悠然竹林,琴畫作伴。
然而,諸般妄想,也隻得一句然而。
她擡步上前,推門而入。
這别院乃舊朝時裴氏一族在洛京留下的一處祖産,是所三進的院落,地方不大,但處處精巧。
想來當日父親身死,此處已被來回搜尋多遍,是以如今荒草叢生,四下空蕩。
也幸而如此,不然宅邸太大,裴氏入京後若暫居于此,她也無法叩響此門。
卻說自入别院起,沈刻身邊那位名喚穿雲的侍衛便抱着劍,寸步不離,那兩名府衛也是亦步亦趨,她意欲如廁,甚至不知從何處又冒出一名女護衛,要随同她一道前往。
雪竹知曉,今日想從這群人眼皮子逃走,應是難如登天了。
好在她本也未想今日能得以逃脫,不過是來此處确認一件事。
而此事,在她登上繡樓時,已然确認了。
她心緒漸平,也不知在想什麼,不時翻翻這個抽匣,又摸摸那個箱籠,到了舊日書齋,見桌上還留有筆墨紙硯,心随念動,索性坐下提筆,一氣作了十首詩。
穿雲不語,隻在她起身走後示意影衛将其收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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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後,方在登位大典上跪得膝蓋發麻的沈刻放緩腳步,綴在前往大殿朝賀的隊伍最後,聽前來複命的影衛回禀。
“……裴姑娘翻動了書齋博古架上所有器物,案前十個抽匣,繡樓多寶櫃,還有三間卧房的十八個箱籠。”
“她在找什麼?”
“卑職一一檢查過,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影衛汗顔,硬着頭皮道:“的确是空無一物,也未有夾層暗格。”想起什麼,又呈上一沓紙,“裴姑娘還寫了這些詩,卑職才疏學淺,未能發現端倪,隻得帶回。”
沈刻一一翻閱。
她作的不過是些念舊之詩,故地重遊心有感慨,也是人之常情,無甚奇怪。
就是每一首都特别長,骈俪繁複,他讀都讀了半天。
讀着讀着,沈刻皺眉,發現後面幾首中有幾句頗為眼熟,再往前翻,竟是先前重複出現過。
以她詩才,這很不應當,沈刻忽地生疑,裴雪竹……該不會是在故意耍他吧?
他感覺有些不大對勁,将那幾句重複的挑選出來,來回翻看。
不一會,就給自個兒氣笑了。
她竟在重複的幾句詩裡藏頭了一句——奸雄多是非!
沈刻恍然,她不僅耍他,還罵他!
“哎唷,少将軍,趕緊進去吧,吉時将至,馬上便要朝賀了!”見他久不列位,内侍颠颠兒地前來尋他。
他一時無法,隻得将那一疊詩塞回影衛懷中,再三囑咐将人盯緊,拂袖往裡進,順便自我了一番,奸雄也是雄,好歹誇他雄呢,他堂堂大昭戰神,不必同這女子一般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