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雲蔔完卦來尋沈刻複命時,撞見的便正好是他家主上望向半條街外,眼睛一眨不眨的失神場景。
他不自覺順着主上目光望過去,微頓一瞬,忙别開眼。
這裴女的确是貌若天仙,清冷脫俗,他随扈主上多時,見識過不少美人,其中不乏女子知詩畫、通琴棋,也作清高之态,但并無一位如她一般渾然天成,主上如此另眼相待,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他略略退開,還不忘示意隐在人群中的暗衛暫時回避。
傀儡燃盡,雪竹也已緩緩收回心神,她回頭望,在往來人群裡,很輕易便捕捉到了沈刻那抹颀長身影。
不得不說,他生了好一副風流俊朗的招搖模樣,如今不着甲胄,遠遠看着,倒更像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恣意少年郎。
隻是……她眸光一怔,忽地擡步往回走。
沈刻見她主動朝自己走來,心情無端愉悅,唇角也不自覺往上揚了揚,正想說他今兒在宮裡餓了整日,祭祀那些冷食難以入口——就隻見這女子快步上前,又仿若他不存在般,徑直從他身側掠過。
?
他跟着回頭。
“喂,我在這兒。”
“喂!我在這兒裴雪竹!”
他聲音起先還懶洋洋的,可她仿佛沒聽到他在喊什麼,擠入人群,一直往前走,他也不由得高聲多喊了一句。
他不喊還好,喊完之後,雪竹不僅越走越快,甚至還提起裙擺跑了兩步。
沈刻氣笑了,什麼意思?當着他的面就想跑,當他是吃素的嗎?
先前回避的影衛反應過來,無需命令,早已上前跟随,沈刻也往前,朝着她的方向挪動。
一直走過整條街,到四方衢口,雪竹蓦然停步。
她舉目四望,人山人海,再不見方才匆匆瞥見的半張熟悉側臉。
那好像是……阿芙。
阿芙生得雪膚花貌,明眸皓齒,笑起來眼彎彎的,是個極招眼的小姑娘。
然置身洶湧人潮中,就那麼一眼,她也不确定是否錯看。
遠遠打量那身影,是極像的,雖比從前略高一些,但三年前阿芙方及豆蔻,如今應已二八年華,身量抽條也是應當。
隻那女子身側,還有一名背影清隽的男子,兩人都着布衣,看來不過是尋常百姓……
許是她錯看,如今裴氏入朝為官,大伯父也已攜家眷和部分族中子弟入了洛京。
阿芙若在洛京,還能出來逛上元燈節,理應回裴家才是,她當初又未入宮,名節無損,裴氏不會不認她。
正思及此,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裴雪竹,你想往哪兒跑?”
雪竹擡眼。
沈刻正仗着身量,居高臨下地望着她,眼神莫名有種侵略之感。
她随口解釋:“我沒想跑。”
沈刻注視着她,扯了扯唇,不以為然道:“你最好是。”
見她模樣,沈刻大概猜出來,她應是看到了某位故人,于是也不經意間詐了一句:“怎麼,看見你妹妹了?”
雪竹早已冷靜,連片刻遲緩都未曾有,便點了點頭,自然道:“仿佛看到了堂妹與堂兄,久不見故人,追出一段才想起……他們未必想要見我。”
沈刻聽了這話,倒不好再說什麼。
世家大族,一族榮辱皆系于聲名之上,僞帝名分既定,對裴氏一族來說,無論曾經如何引以為傲,她這僞帝後妃都很不應該再活了。
早在威遠軍闖入宮城之前,裴氏就已得知她還活着,然他們裝聾作啞,不聞不問,等的不過是他父皇低調将其賜死——旁人或許還有活路,而她,一定要死。
現如今,裴懷知應當十分悔恨自己心慈手軟,或是悔恨自己顧慮太多,沒着人去天牢滅口,惹得現下朝野傳遍,他這位少将軍貪戀美色,将僞帝宮中的裴女擄回府中享樂,令裴氏蒙受了好大羞辱。
可偏偏是他,裴懷知參上千遍萬遍也是無用,隻會讓原本不明真相的人也知曉,他搶回去的僞帝宮妃原是裴氏之女。
且父皇若顧及裴氏聲名,明明可以早些下令讓他殺了裴女,卻隻是斥責于他。
這般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态度也很明顯,不過是想給裴氏一個下馬威罷了,裴懷知清楚,是以這段時日,也絕口不再提起此事。
見雪竹神色平靜,他輕咳了聲,頗有些生硬地轉移道:“有什麼好見的,我餓了,走。”
“去哪兒?”
“雲岫樓。”
雲岫樓,她知道,這是洛京城中最大的酒樓,當初剛來洛京時,她與阿芙也到此處品嘗過幾道特色菜肴,的确做得地道。
上元燈節,酒樓處處爆滿,雲岫樓倒是還留了幾個雅間以備貴客。
就在沈刻與雪竹由着小二引路,去往雅間之際,樓外正有一男一女駐足。
那身材嬌小的姑娘抱住身側清隽男子的胳膊,指着雲岫樓的招牌忽驚訝道:“江珣,我好像來這兒吃過飯!”
江珣擡頭看了眼,略頓。
此乃雲岫樓,聽私塾同窗提過,此乃洛京第一酒樓,一頓飯食,至少需花銷五兩銀,尋常人家哪怕簡薄一頓,也是難以負擔的。
阿芙嬌氣,從她第一日被阿娘撿回家起,他便知這應是哪位遭難的富家小姐,從前來過此處倒也不算稀奇。
他抿着唇,斟酌半晌才許諾道:“待我再抄些書,便帶你來此處吃飯。”
“好呀!”阿芙雀躍應下,轉瞬想到什麼,又鼓了鼓臉,下定決心皺眉道,“這兒菜不好吃,我還是喜歡阿娘燒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