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界放下茶盞,負手繃着臉站在湖邊。
天色接近幹涸,煙似的蒙蒙。流霞一點點咬下來,啃食微末的光影。星線流轉,倒映在湖中竟看不真切。
他擡起那青瓷瘦玉似的杯身,腕間輕轉,茶水瀉入湖中。
月界琥珀色的眼瞳裡碎着湖面反射的幽光,一道虛影出現在了湖中央,那是個梳着半紮發的、氣質溫婉的人。
仔細一看,她又有着不似人的地方——她生着一對尖耳,湖藍色的眼睛失焦着透明。
月界微擡起下巴,視線裡全然淡漠:“殘流。”
若隐若現的虛影踱着步子,腳下珠玉一般相扣着的水波暈開了青萍,殘流微勾起唇角,虛實難辨的身影随着步子一點點落實了色彩。
月界朝她伸出了手。
殘流借着他的力走上了岸,眼裡的空洞清晰無比。
“久違了,月界。”殘流舉手投足間盡是優雅氣息,連完全看不明晰的眼睛都顯不出幾分狼狽。
她輕挽了一下耳邊淩亂的發絲,語帶遺憾:“不幸聽聞,倒星……”
月界冷聲打斷了她:“你暫時沒有提他的資格。”
“也是,”殘流聞言并不氣惱,“那麼,我們不談這些了,好好叙叙舊吧,我還是挺想念你們的。可惜看來隻有你給我面子。”
殘流自顧自走入了一陣亂時,被月界蹙着眉提醒:“碎瀾和白藏都在附近,你動作别太大。”
她手指輕抵在唇上,明媚地笑起來:“是嗎?我還以為,你本就是來殺我的。”
說話間她展示似的,拉了拉喉間的流線,藍色的失焦瞳孔竟然有幾分安谧的逼問感。
月界向來認為自己是一個冷靜過頭了的人,幼時的白藏怕他怕得不行,正是因為他慣有擺起冷臉、睥睨一切的習慣。
他又恰是一個刻薄尖銳的人,眉目一斂,便極有距離感。
這樣冷靜的他,最近卻頻頻失控,從倒星死後開始。
月界眼前恍惚着那張充斥着笑意的臉,搖了搖頭摒棄掉無謂的想法。
他按捺住想要将這陣亂流一拳砸碎的沖動,冷嗤道:“你還有用。我殺你做什麼?”
殘流挑眉:“不殺我,那就是威脅我?”
她輕歎了一口氣:“月界,我們怎麼會走到這種地步。明明我們都是一樣的,一樣渴求着自己觸不可及的東西。兩個匍匐在泥地裡看着天空就開始做夢的人,哪裡有什麼高低之分。”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月界漠然收緊流線,卻愕然發現那線已經斷裂。
周圍盡是殘流所搭建的時間縫隙,月界正要撕碎現狀,卻聽到背後傳來了白藏的聲音:“等等!”
***
不久前,白藏剛剛踏入蛋糕店。彼時店内的人已經着手着關門事務,清點着材料的溫岚時回頭,猝不及防撞進了那雙眼裡。
白藏心裡沖動了一路,走到面前來又有些閃躲,他手上麻利地替人收拾着桌面,腦海裡焦灼地斟酌着字句。
可越到火燒眉毛的時刻,他的語言系統就越要罷工,在家裡一句句捋好的話不消片刻變成了破碎模糊的字眼,又東倒西歪地失足了似的,軟趴趴地化開了,一個字都組織不起來。
溫岚時對他的又一次來訪倒是沒有表現出什麼意外的情緒,朝他打了聲招呼又笑了笑,沒了多餘的動作。
唯獨不同的是他清點的速度肉眼可見地快了不少。
直到落了鎖,白藏也沒能說出什麼話來。
他悶頭走着,先前心裡膨脹的躁動又落成了帶着酸澀的茫然。他無意識地踩着地面上被斜斜拉開的樹影光斑,仿佛歸屬是那片潛藏在陰影裡的星點,還帶着開鎖咔哒聲般的腳步。
其實是上鎖,一層層的。皮膚血肉裡的文字在身體的内側,隻有剖開了才能見到。
過了下一個橋,就要到家了。
溫岚時也一直保持着安靜,這并不多見,在他們往常的相處裡,他向來是主動而熱切的那個人。
就像對他來說是初次見面的那一刻,他會說“榮幸之至”。
眼下他并不開口,顯然也是察覺到了自己的去而複返不是無厘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