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想騙溫岚時。他身上的桎梏一圈圈,一層層,陰魂不散,他心裡的破落一處處,一回回,又鼓蕩出絲絲縷縷的勇氣。
一切都源于一句“無法承受”。
白藏反複念着他鏽迹斑斑的字句,終于在某處路燈下,他聲若蚊呐地開口:“溫岚時。”
他這個總以名字為開頭的口癖也是從月界身上學來的。某些程度上,他無法不承認自己和月界有些殘酷的相似,但他的性格可比月界差多了。
白藏沒敢擡頭,聽見身邊的人輕輕應了一聲以示回應,他停住了步伐,又躊躇掙紮了片刻。
冬日裡天實在是暗得快,路燈的顔色搶先一步占據了視線裡的主體。
白藏的瞳色在這種時候就犯規得很,淺灰色被鍍上柔和的光澤,他這樣望着人的時候總帶着溫柔的錯覺。
他顯然也知道溫岚時吃他這一套吃得不得了,在沒有語言上的優勢時,他常用的就是這套辦法,于是決定好了就一眨不眨地看向比自己高了好些的人。
白藏慢慢開口:“其實,你……呃,應該知道的,都是對的。”
他自己說出來都有些詫異自己的語序怎麼可以亂成這樣,垂死掙紮了一會,盡全力調整着混亂的語言體系:“就是,你想起的,是真實的。”
像是對自己的臨場發揮絕望了,他放棄了自己的對視攻勢,目光又落到地上,下了極大的決心似的,破罐子破摔:“我們以前,是戀愛關系。但是我覺得,我對你不好,我虧欠了你,我想重新來過,我改變自己,等我好了,再追求你,你接受嗎?”
他一口氣說這麼長的話實在難得,尤其是内容還太過直白,太過不像他。
白藏在“沖動了”和“舒服了”兩種狀态之間反複橫跳,心裡的滋味還沒有穩固下來,溫岚時也還沒有給出反應。
忽地他腦中不知哪兒瘋狂劇痛起來,一寸寸割着神經。
白藏抱着頭一點點蹲了下去,口中發出悶哼聲。
“出事了……溫岚時,我要去橋下。你先回去。”白藏忍着腦海裡的劇痛,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
溫岚時沒有說話,也沒有往回家的方向走。他将白藏拉起來,将人的重量靠在自己身上,低聲問:“必須去嗎?必須去的話我陪你。”
“不行!”白藏的反應大得可怕,他對異變的程度感知力極強,這種程度的充滿惡意的擾動力,堪稱和碎瀾他們一個級别。
……那就是殘流了。
他語氣肯定:“你不可以去,現在趕緊回去,記得跑步機。我很快回來。安心,不難辦。”
溫岚時沉默片刻,撥開了他落在臉頰上的發絲,将他一點點松開,說:“好。”
他的視線始終沾在身後,白藏按着太陽穴找到樓梯,腳步迅疾地跑了下去。
遠遠的,他看見了一道紊亂獨有的波紋,白藏毫不猶豫地踏了進去,沖着劍拔弩張的兩人喊了一聲:“等等!”
他也的确好久沒見月界了,幾乎有些不敢認眼前這個顯出幾分憔悴的人。他印象裡的月界常是疏離而一絲不苟的,帶着些不容他人置喙的極度幹淨的氣質。
但眼前的月界竟然有些疲态,别人或許看不出來,跟着他這麼多年的白藏敏銳地感知到了他的疲乏。
倒星的死令所有人都格外驚詫,更不要說對月界的打擊會有多大了。
而與他對峙的人……的确是殘流。
白藏沒有見過幾面殘流,更多的時候,他是在月界的辦公室裡,看見他們四人的合影。
那時倒星呲着大牙攬着月界的肩膀,眼睛快要眯成一條縫了,朝着鏡頭比“耶”,旁邊的月界表情冷淡,對拍照完全是“完成任務”的心态,連牽動一下嘴角都不樂意,隻是倒也沒有拍開他的手,任由人壓得自己都矮了幾厘米;
再一旁,碎瀾紮着兩隻小麻花辮,頭頂上還系着花邊,臉上還沒有厚厚的眼鏡,雙眼有神又明亮,身上蓬松的裙子有着繁複而精緻的花紋;
殘流在鏡頭邊緣輕笑着看向他們,金色的頭發上還别着與她一身穿衣風格格格不入的小花,尖耳朵上挂着繁雜的珍珠串,眼神裡滿是近乎寵溺的神色,唇邊的弧度溫柔得叫人失神。
合影裡的四個人,如今成了這副模樣。
此刻的殘流依舊是那副優雅的氣質,唯獨眼睛完全失神。她身上的危險感毫不收斂,全數釋放,呈現在紊流裡的形式,便是極其不穩定的巨大擾動。
她手指裡還有月界的斷線,聞聲微微偏頭。她雖然已經失明,但聽聲辯位的能力實在可怕。
她那雙藍色瞳子渙散但精準地捕捉了白藏的位置,外表極度的非人化使得她總令人心生畏懼。
白藏緩聲問:“這是要做什麼。”
陳述句,不是疑問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