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句話止住了元春正彎下的膝蓋,她有些猶豫,卻不敢有一絲違逆,福了一福,仍舊在一旁半坐着,道:“臣妾……臣妾想求聖上一個恩典。”
延嘉帝道:“唔?”
元春道:“蒙聖上隆恩,之前許臣妾等還家省親、重聚天倫,實在是臣妾及族人的福氣。我賈氏族人敬佑天家尊嚴,自聆天旨起便不敢有絲毫怠慢,這才在家裡竭力修建了這一處‘省親别墅’,雖為善意,到底鋪費,臣妾幸畢回宮,仍覺不安,隻不知如何才好。如今臣妾想求聖上一個恩典,重開大觀園、吩咐臣妾的家人等入住。臣妾家裡現有幾個極出色的姊妹,一定不至于辱沒了那園子,隻不教它空耗着,也能略減臣妾心中不安之情了。”
延嘉帝将手支在幾上,一隻手慢慢摩挲着戒指,一面道:“便是為了這個?”
元春道:“是。”
延嘉帝微微一笑,道:“愛妃也太老實了,‘省親别墅’究竟不是‘行宮’,不必那些講究。愛妃愛惜物力,知道規勸族人,實在是賢惠識大體,何至于要‘不安’?明日你傳夏守忠來,要怎樣做,叫他去你家裡傳口谕便是。”
皇帝賢德開明至斯,元春心裡感動,道:“臣妾謝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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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嘉帝與元春說話,殿内隻留一個抱琴陪侍,小慶子等一衆烏泱泱的内監、宮女都在外頭候着。
一時卻有大太監夏守忠急匆匆地走來問道:“聖上可在裡面?”
小慶子見了師傅,忙道:“聖上同元妃娘娘在裡頭說話兒。”
夏守忠微一颔首,跟着便揚聲道:“萬歲爺恕罪,奴才夏守忠——求見。”
小洪子如常跟在夏守忠身後。
近來他将夏太監哄得越發地熨帖了,如今夏太監仿佛離不開他似的,走到哪裡都要帶着他。
小洪子抄着手,斜着眼睛打量小慶子。
兩個小太監年紀相差仿佛,可小慶子是禦前太監,延嘉帝身邊最得親近的人。
顯然比他小洪子有體面得多。
喲,生得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相貌普通、身量不高,沒什麼出奇,怎麼偏是他能在聖上旁邊伺候?
小洪子的目光在小慶子身上的緞繡彩雲蝠團花蟒袍上使勁盯了盯,仿佛要用眼光将那刺眼的針繡給扯開一般。
在宮外時,打着老太監的幌子,自己還有些排場,也能調動些人。
可等回到宮裡,立時就給打回原形了——還是這些人跟前的孫子。
從前小洪子隻恨命運不公,怎麼好端端的,自己被奸人所害,得一個痛快的死法也罷了,竟是淪落到做太監。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以往的什麼抱負、大計,随着那柄利刃手起刀落,在終生難以忘懷的劇痛中,都消逝了。
他在陰暗的房間裡養傷,持續的疼痛讓他不能入眠。
嘴唇已渴到幹裂,看守的人卻不肯哪怕給他一滴水潤一潤,也沒有一句好聽的話寬慰他。
好難熬啊,那真是世界上最難熬的三天。
除了疼痛,還有屈辱。
每一次他低頭看見敷在下面的豬苦膽,和那根插在傷處的大麥稭,都覺得想哭、想嘶吼、想狂奔、想——
殺人。
好恨,卻沒力氣,更沒手段可以恨。
可是,見過那些能“呼風喚雨”的大太監後,如今他的想法全變了。
自己本來就是想做“人上人”,從小就想。
那麼做太監有什麼要緊?隻要努力往上爬,太監也能做人上人。
小洪子又看了一眼小慶子。
呵,什麼時候,也讓自己到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步,到時候才好看呢。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自己是什麼委屈也甘心受、什麼苦頭也願意吃的。
敏銳機靈如小慶子,自然也捕捉到了他複雜的目光,心中微感詫異,卻沒工夫同他大眼瞪小眼,不過略瞥了他一眼,便跟着夏太監進入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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