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施卻已将話題進行下去了,道:“若蒙少東家不棄,小人雖無知識,在老家卻也曾念過一些書,識得幾個字,也能做些簡單的文章……”
薛蟠聞言大喜,忙道:“那敢情好!”
他這般熱切,倒換成于文施一怔,問道:“什麼?”
薛蟠道:“嗐,有什麼可‘棄’的?你說你讀過書,我知道你們這些‘讀書人’的毛病,就是要‘謙虛’,矯情巴拉的。啧,你再不濟,也比我有墨水。來來來,你也不必做這勞什子的夥計了,這便跟着我罷,做個夥計,替我做文章去。”
于文施聽明白他的意思,搖頭笑道:“少東家誤會了。小人的意思,并非是要為少東家‘代筆’。常言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若是代作,就需得一直代作,再沒個盡頭的。依小人看來,少東家并非愚頑不靈之人,若能得些恰當的點撥,或者便可‘靈犀通明’。”
薛蟠将手亂搖,道:“說的什麼話,叫你做書童,你不做,你心倒大,這是要做我的先生?啧,我已有了家學裡那一個老貨,還不夠?現在我算是給架在火上烤了,要反悔,也反悔不得。現在又要我再弄一個活爹來供着?不不不,我再不幹這樣的事了。”
于文施笑道:“少東家言重了。小人雖也有些自負,卻還不敢随便充人的先生,況且小人在鋪子是為學徒,如今還未出師,是萬萬不可半途而廢的。小人是有感于少東家的孝心,不過是想在少東家讀書、作文時從旁襄助罷了。”
薛蟠嚷道:“不幹、不幹。”
他不在塾裡時,從來也不讀書作文。
話又說回來,便是在塾裡時,又何嘗讀書作文了?還談什麼“香助”、“臭助”的。
于文施伸手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一面放低聲音笑道:“少東家不知道,小人除了教人功課,還有幾樣别人沒有的好處,保管少東家不作賠本的生意。”
看着他那對漂亮的眼睛,薛蟠不知怎麼就給說動了。
于文施請張朝奉布置了一處靜室,從此當真教起薛蟠功課來了。
薛蟠這個人,活了十七八歲,最大的定性就是玩性,向來在桌案前坐不住半刻,手裡也捧不住書。
自開蒙起,多少德高望重的先生教過,皆是無法,連他親爹也無計可施,誰知卻被于文施這個同齡人拿捏得死死的。
最初應于文施的要求在鋪子裡替薛蟠設置靜室時,張朝奉并未當作一回事,隻将往日存放賬本、文書的小室騰了半間出來,東西也未搬遠。
他以為,以薛蟠往日的為人,至多不過兩天便要厭煩了,到時還是要将地方還給賬本和文書的,便不如何費心。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薛蟠卻就這麼堅持下來了,不上學時,往鋪子裡走得勤快多了。
張朝奉從旁瞧着,也是暗暗點頭,又不着痕迹地讓人将那間屋子重新收拾了一遍,把原本沒搬走的文書、雜物都清理一空。
後來主母來請他發表對這個小夥計的看法時,他并不藏私,對這個後生極盡贊美之詞,薛姨媽也才放心讓兒子同他繼續往來。
于文施倒沒有吹牛,他真有幾件别人沒有的好處。
這個人不僅在詩書上有相當的積累,還裝了一肚子的奇聞轶事,每當察覺薛蟠要走神,便能立即想一個用詞淺顯、卻新鮮有趣的故事,将他的注意力捉回來。
在講論詩文時,不同于傳統的學塾教育方式,于文施更重視解釋、善于引導,不是一味念經、掉書袋。
在于文施的世界裡,似乎沒有一個問題是‘蠢’的,哪怕是六七歲的學童也該不假思索地掌握的知識,隻要薛蟠肯問,他便像是聽到了什麼最有趣、最值得回答的問題一般,務求詳盡地解答給他,一遍聽不懂,就講兩遍。
薛蟠還是想讓于文施幫他代作文章,可對方拒絕了一次又一次,轉而拿着代儒布置的功課,替他逐字破題,并且不厭其煩地鼓勵薛蟠試着自己作,隻要先有一個想法,哪怕是作一首打油詩也是好的。
薛蟠将一支毛筆都要咬爛了,也作不下一個字來。
坐得悶了時,他便想摔筆、撕書、掀桌。
可每當對上于文施的目光,他便無法再任着性子妄為。
于文施從不責備他半個字,那雙褐色的眼睛卻似乎已經代替他的嘴說盡了天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