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輪到薛蟠做東。

設宴前，他靈機一動，便不似往日隻教随從往各家去遞話兒，他也打點精神，還費心搜出一套他妹妹舊時用過的灑金花箋來，一本正經、文绉绉地寫了帖子叫人送去。

待得開宴時，既是薛蟠的東道，他便自向主位坐了，衆賓客按序齒謙讓着順次坐了。

薛蟠獨愛吃酒，他也顧不得别的，見人已齊了，便預備先敬一圈、再說旁的。

衛若蘭卻早見席上多了一個生面孔，忙道：“未請教這位兄台是？”

那人正是于文施，他向衆人微笑颔首道：“不敢，敝姓于，小字文施。小人乃是薛家‘恒舒典’的夥計。”

薛蟠笑道：“文施是我的好朋友，同我都是‘文’字輩的，可見是有緣。”

其實并沒有拿自己的字去同人家的名一起比較的說法，但薛蟠真的非常喜歡這個朋友，便連這樣的小小的巧合也覺得有趣。

衆人看這位于公子生得一表人才，雖然穿着普通，卻氣宇不凡，想來不至于是尋常人，如何開口便自稱是薛家的夥計？

在座的各位誰不知道薛蟠？

這薛大傻子何曾關心過家裡的生意，更遑論跟鋪子裡的夥計講交情了。

所以衆人都以為于文施應當是誰家的小公子，是跟薛蟠串通好與大家尋開心的。

薛蟠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他雖粗枝大葉，卻也瞧得出衆人的表情，奇道：“怎麼，你們不信？”

胡斯來笑道：“信、信，薛大爺和這位……嘿嘿，‘于小友’，是‘好朋友’，你們怎麼說，我們便怎麼信罷了。”

他雖這樣說，一面卻擠眉弄眼地故意作些怪相出來，惹得衆人一陣哄笑。

于文施不以為意，隻是低頭輕笑。

薛蟠看了他一眼，不願他被人嘲笑，口裡“啧啧”連聲，道：“你們也‘以貌取人’、不曉得‘英雄各有見，何必問出處’的道理？呵，我知道你們心裡的主意，你們以為，做店夥的便不能有出息、不配同我們這些人一起吃酒，是也不是？”

衆人聽他難得不是滿嘴胡纏，不僅說得有些道理，還能連用幾句典故，連明代楊基的詩也背得出，都是啧啧稱奇。

衛若蘭忙道：“是兄弟們唐突了，應當向于兄弟賠禮。”

薛蟠滿意地點點頭，又看了于文施一眼，見他微微含笑、目露贊許，心中更是得意，忙接着衛若蘭的話，招呼衆人斟酒。

薛蟠手裡持着滿斟的一杯酒，扭頭卻看見寶玉手裡正把玩着紅豔豔的一張東西，卻是自己前日發出去的帖子。

他便将酒杯一舉，道：“寶兄弟，來都來了，你還拿着那勞什子作甚？還不快随我一起敬各位朋友呢，飲了這一杯，咱們好開宴的。”

寶玉笑道：“薛大哥哥此番發這帖子請我們，實在難得。我瞧着此舉大有‘古人意趣’，所以我特地帶在身上，方便随時賞鑒。”

薛蟠得他一贊，心下大樂，将酒杯擱下，頗為自豪地道：“我說寶兄弟雖然年輕，可一向是個最識貨的，果然不錯。呐，以寶兄弟看，我的帖子寫得怎麼樣？”

寶玉笑道：“雅得很、實在雅得很！隻是兄弟接了帖子後有一處不明，今天特來向薛大哥哥請教。”

薛蟠一聽更加高興，他常聽衆人誇贊寶玉識文斷字，又會吟詩作對，倒将他誇得像舉世無雙一般，薛蟠常常覺得不服氣。

此時聽寶玉說他有學問上的事要請教自己，這不顯得自己其實比他更高明麼？

薛蟠向席上的衆人瞥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道：“無妨，賢弟有什麼不明白的，盡管說來。做哥哥的一定知無不言、言而有信、信手拈來、來者不拒！”

他一時興奮，也不顧得這些成語用得是不是合适，隻管盡數抛了出來，以顯示他薛大爺除了能喝酒、會喝酒外，也确實是有些墨水在肚中的。

他這一程子卻也當真是讀進去了許多東西的，否則這一串詞，放在以往是萬萬說不出來的。

今日席上除了以賈蓉為代表的賈家纨绔和門客，還有衛若蘭和馮紫英等權貴子弟。

這些人都是一向樂見熱鬧的，這時聽見寶玉竟然有問題要請教薛蟠，一時都安靜下來，好奇地看着兩人。

于文施的目光落在寶玉身上，若有所思。

隻見寶玉拿手點着那帖子，笑道：“别的也罷了，薛大哥哥這次的名目兒我便不懂。不知這個‘豬野宴’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