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見他病好了,又離了往日的那些荒唐,自此每日隻是伴着他祖父,倒讓自己這些人沒做手腳的。
一日他與賈薔小哥倆一處說話,從荷包裡翻出那字據,閑來無事,便撺掇着要去将這筆債讨了回來。
賈薔卻攔阻他,說本來也是頑,瑞大爺得罪了琏二嬸子,又不曾得罪他們哥倆,如今頑得夠了,又差點鬧出人命來,見好就收也罷了,何必又将人逼到絕路上。
賈蓉本來也不缺這些銀子花用,不過是貪玩,聽見好兄弟如此講,他便也罷了。
誰知過了一陣子,賈瑞竟封了兩份銀票,親自送了來。
正是照那字據上面的數目,每一封都是五十兩,一厘也不差,一封給賈蓉,一封給賈薔。
自從賈瑞生病起,他已許久不曾在人前露面,即便是他病愈後,也是謝絕相邀、深居簡出。
賈蓉此時再見賈瑞,看他已經完全換了一副形容,不作那些狎思後,連眉眼神态也平和了許多,竟然真像是一個讀書人了。
賈蓉見了銀子,倒有些不好意思,連說之前是自家人開玩笑,哪裡能真要什麼銀子,便與他推拒起來。
賈瑞反而是一派坦蕩,臉上隻有悔意,隻說自己從前着實是荒唐,如今雖然洗心革面,從前的事情卻不能當沒發生過。該還的債,一定要還;該贖的罪,更是一定要贖。
他無奈笑說,能用銀子還的債倒還容易,心中、口中造的孽,卻不知要怎樣償還了。
賈蓉不知他說的是什麼罪、什麼孽,卻聽他說此事已經告知賈代儒,代儒亦是同意。
老人家隻說,銀錢可以再攢過,信義失去卻難再建,不僅沒有責怪,還親自替孫兒籌錢。
甯國府裡誰不知道老書蟲賈代儒一家,他們能有幾個錢?
賈蓉越發不好意思起來,一定不肯收,賈瑞卻隻是将銀子放下,跟着便告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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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皆啧啧稱奇,寶玉卻有些走神。
自好友秦鐘一病去了,他便找了理由告了長假,再沒去族學裡讀書。
假一延再延,一經荒廢至今。
他自是為怕觸景生情的緣故,賈政卻隻當是他小孩兒家做事沒長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實在可惡,待要駁回,隻苦于上有賈母溺愛,下有夫人袒護,又實在是不好駁的,隻得勉強默許了,仍叫他在家溫書。
這時聽衆人提起賈瑞,他自然又想到代儒、想到學裡、想到秦鐘。
唉,秦鐘。
又聽衛若蘭笑道:“瑞大哥本來就年長咱們許多,從前雖然多蒙他照顧,也不能總陪着咱們一處玩耍。便是此時不轉性兒,将來等成了親,說不準便也收了心,那也都未可知的。總歸——人各有志罷了。”
他雖然出身武将世家,卻最是性情溫和,向來寬宏體貼,不肯讓人尴尬,所以總是會為别人解場。
隻是一句話說完,他卻又有點怅然若失的樣子。
衆人哪知衛家近日也在張羅為他選媒定親之事,他這才有此感想。
大家卻隻當他是幫賈瑞說話,又兼為少了一個玩伴傷感,并未深思。
馮紫英卻與若蘭正相反。
同樣出自武将家,他卻從來意氣風發、暢心所欲。
他與衛若蘭從小便相識,性子互補、一張一弛,都生得英武俊秀,又都豪爽好玩樂,京中纨绔圈子裡一向也有“玉衛鐵馮”的說法,将他兄弟兩個一個比作軟玉,一個比作硬鐵,不過是好事者編出來的坊間雜談,當事人聽見了也是一笑而過,并不以為意的。
他見兄弟似乎有些悶悶不樂,便低聲調笑道:“等衛大哥跟傅小姐成了親,這性子又不知要轉到哪裡去了。”
寶玉在旁聽見,忙問:“哪一個‘傅小姐’?”
若蘭忙道:“寶玉不要聽紫英胡說,沒有這樣的事。”
馮紫英笑道:“你不知道?我聽說那姑娘的哥哥還是你父親的門生,怪了,家裡有這樣一個‘絕代佳人’,怎麼不先說給你?”
寶玉立時想起來了,馮紫英說的應該是傅試的妹妹傅秋芳,自己雖則無福見過,卻也久聞芳名,不想如今竟在同衛家說親。
他心裡慨歎着,這世上又要少一個清淨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