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若蘭忙壓低聲音,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寶玉道:“沒有這事。我家裡近來雖确是在為我說親,同那傅家也有些往來,卻是實在不曾定下。”
馮紫英聽見,笑道:“不曾定下?好事、好事。我聽聞那傅小姐已然二十有三,居然還不曾嫁人。嘿,想是那家裡見這一個女兒生得有些姿色,便有‘待價而沽’的意思,如此便‘挑肥揀瘦’地不肯出手,一直耽誤到如今這個年紀,啧,她便是再國色天香,也是有限的,怎麼配得上哥哥你?”
衛若蘭微微皺眉,斥他道:“你忘了,阿……嗯說過,‘年紀’不過是個數目字,沒有什麼年紀就該作甚麼的說法兒,怎可僅憑年紀長幼便譏笑于人?你吃多了酒,胡亂趴一會子、冷靜冷靜也罷了,不要亂說話。想各家自有各家的難處,我們不知底裡,不好平白議論人家的小姐。”
此言全為傅小姐着想,深得寶玉之心,他忙捧杯敬衛若蘭。
衛若蘭見其他人隻顧飲酒、劃拳,正自笑罵熱鬧着,隻有一個于文施偶然向這邊看着,見若蘭看他,便微笑颔首,移開了目光。
想來他們皆不曾聽見三人說話,衛若蘭略放下心來,笑着與寶玉飲了一杯。
馮紫英撇撇嘴,自往旁邊去發怔。
這時那位頭回見面的于文施卻突然站起身來,走過正劃拳鏖戰在一處的薛蟠、詹光、胡斯來等人,卻是捧着一杯酒來敬寶玉。
席間寶玉早見他神采俊逸、舉止溫柔,全然不同于其他泥胎土質之流,也有心結交,此時見他主動俯就,忙也站起身來。
于文施淺淺一笑,施禮道:“席間熱鬧,又不好奪了主人家的風頭,是以這會子才來敬酒,請恕文施怠慢之罪。‘寶二爺’的名頭,在下實在是久仰。”
寶玉有些羞赧。
他一向受賈母、王夫人等的溺愛。
這溺愛是保護他不受賈政嚴父斥責的金鐘罩,卻也同時是綁住少年人、使之無法遠行的枷鎖。
寶玉雖偶爾可以在向長輩報備後外出,卻遠不似席間其他人那般自由,更不知自己有些什麼名頭傳揚在外。
人家說久仰自己,自己卻對對方一無所知,實在是不該,寶玉忙謙讓一番。
兩人飲了一杯,互亮了杯底,都是一笑。
于文施笑道:“寶二爺果然是一位至情至性的爽快人。在下不才,卻也略懂一些‘相面之術’,适才初見二爺面容……”
他的話未及說完,卻被驟然打斷。
原來馮紫英方才一直在旁邊不知想些什麼,此時猛然一拍大腿,嚷道:“剛聽詹兄說到賈家的族學,我倒想起一樁事——你們還記得前年咱們到賈家緻祭,在北靜郡王爺那兒遇上孟家那個愛裝相兒的孫子……”
一時衆人都安靜下來,劃着拳的手僵在半空,都看向馮紫英,等着他說下去。
于文施見狀,微微垂下眼睛,似乎瞬間轉過無數個念頭,終于無聲地向寶玉一拱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衛若蘭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輕咳了一聲。
馮紫英一撇嘴,隻好改口道:“……遇上孟家那個小子,後面不過多久,他連着幾日都沒上學,我問了他的族弟才知道,原來是被他父親打了一頓闆子,又罰在祠堂裡跪着,可不是上不了學麼!你們可知道他是為着什麼挨打?”
他雖是提問,卻有把握旁人一定猜不出來,所以得意洋洋地環視衆人。
衆人面面相觑,都說不知道。
胡斯來奇道:“那孟家雖是才入京沒幾年的,但今上尊儒禮士,看重文官,孟翰林這幾年頗受重用,很有風頭。我常聽人說,他家的一位小公子生得實在難得,作詩、作文無一不精,人品貴重,相貌也生得好,早年在原籍的童生試便取了頭名。列位想呐,那可是孔孟之鄉,這個頭名可見其分量。自從他來了京裡,一向裡還聽見有人送他诨名‘孟氏玉樹’。早前兒聽說宮裡頭還有叫他去給皇子做伴讀的意思,不知怎的又沒去。他家裡一向寶貝他得很,怎麼竟舍得責打,馮大爺快别賣關子,痛快說與我們聽罷。”
馮紫英聽他大贊孟聞淵,心裡本來好大不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