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君主而言，百姓隻需要聽命行事，不需要自我思考，不需要用理智判斷這件事是否合理，更不能質疑。因此百姓們看似衣食無憂，實則腦袋空空，隻需要在戰争時拿起武器，上陣殺敵；和平時種田勞作，充實國庫；君主一呼，飛奔而來；君主一喝，立刻赴死。有人想過，君主所要的國家和百姓所要的國家是同一種嗎？”

“所謂君主百姓，主百姓之君者百姓也。與其明君治國，不如百姓自治。”

語落，室内是死一般的寂靜。

王裴之驚愕地盯着薛長平，擡起的右手不自覺垂下，腦海中還反複回蕩着方才她說的話。

霍靈山眼神染上緊張，警惕地環視院外，确認除了在場的四人外，沒有其他人悄悄聽去了這對話。

王老則顯得泰然自若，盡管聽到那番話時，手中撫着的須毛也不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卻沒流露多餘的情緒，默了片刻，沉聲低吟：“你可知，若你的這番言論在京城說出口，下一刻就會被都察院立即捉拿，身首異處了。”

薛長平展顔一笑，輕輕揭過去這罪名：“說了什麼？這幾個問題都是老先生您提的，況且我又不可能去京城，您多慮了。”

在這偏僻的邊塞，哪怕你對天大喊一聲“我要謀反！！”鳥都懶得理你。

說完，薛長平走到門邊從霍靈山手中接過一捆書送回屋内，表情自若，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王老這下才正眼仔仔細細考量起薛長平來。不驕不躁，不急不緩，隻見她進進出出繼續安靜地幫着搬書。

王老眼底的傲色褪去，隐隐透出幾分笑意來，語氣仍是一派正經：“老夫向來重信守諾，既然你的回答勉強可以算作合格，無論你是要老夫道歉，或是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出。”

王裴之剛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又被王老這句話驚得不小。沒料到自己祖父竟真會向一個小姑娘道歉。

但王裴之這次沒吭聲了。說實話，他還有點期待見到這史無前例的一幕。

薛長平一邊扛着書，一邊從王老身旁走過，語氣淡然：“您不應該跟我道歉，而是跟掌櫃的道歉，他把您當朋友，特地叫我們跑這麼遠來給您送書，您卻背着他在我們面前那樣诋毀他。無論他曾經是什麼人，多麼厲害，如今又怎樣，對我而言他就是家人，不能容人侮辱他半分。”

王老聞言，目光深邃，喉中發出低沉的哼聲：“自然。那你有何條件要跟老夫提。”

“不敢。”薛長平停下身，見霍靈山已經搬進最後一捆書，轉身拍了拍手，輕輕放下挽起的袖子：“我和二哥已經将書送到，算完成了掌櫃的交代。還急着趕路回去，也就不打擾了，下次再見不知什麼時候，老先生請多保重。”

王老聽罷挑眉，意味深長：“你莫非要一輩子窩在那旮旯裡不成，就不想出去看看？”

薛長平毫無遲疑，斬釘截鐵： “不想。”

霍靈山放下最後一捆書冊，走到薛長平的身邊，朝王老躬身道：“今日多有叨擾，書都送到了，晚輩們就先告辭了。臨行前，張老還特意囑托我，要我轉交一封信給您。”

他從懷中取出信遞給王老，旁邊的王裴之道謝接過。

道别完，兩人便駕着牛車離開了。

目送走那牛車，關上院門後，王裴之轉身看向王老：“祖父，您方才是故意激她？”

老人神色不再像之前那樣傲慢，舒展開呵呵笑了幾聲：“不激一激，她可不理會你。這小姑娘精明的很，問什麼都是一知半答，還會把問題抛回來。但在老夫面前，多少還是嫩了些。那老東西上次信裡特意叫我替他把把關，我看他就是故意在我面前炫耀來着。”

說完語氣一轉，發出怅然若失的感歎：“不過，憑她這身才學，已經遠遠勝過京城的那些讀書人了。”

王裴之若有所思：“那這小姑娘豈不算是張老唯一的衣缽了，若是進了京，恐怕将來前途無量。”

王老似是回想起方才薛長平對答如流的場景，哼笑了聲：“你瞧她鐵了心留在這的樣子，不過有些事不是自己不情願就行的通的。”又道，“你敢信，那老東西還從沒正經教過她，更沒有徒弟名分這一說。”

王裴之啞然：“那她是自學成才？”想起方才的場景思忖道，“不過十幾，竟能說出那樣的話。”

“不好說 ——”王老撫了撫下須，又道：“張啟群根本就不在乎什麼師徒虛名，教人自然也不會用常規那套法子，他在京城時從不收弟子，卻人人敬他為師表。你從那丫頭身上也看到了，她連老東西是誰都搞不清。可老東西那一身本事卻叫她學了九成，還有一成，她甚至更勝一籌——行事接物進退得當，分寸拿捏的剛剛好，那股狡猾勁兒，張啟群當初要是有她現在的一半，也不至于落得今天——”

話未完音卻漸落，王老不再說什麼了，背手走上台階準備進屋，屋外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擡起的步子一頓，像是忽然記起什麼，擡眉恍然：“我倒差點忘了，今日還有位客人。”

“是誰？”

王老沒直接回答，沖門外擡擡下巴：“去開門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