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靈山仍躺在床上,四肢因久卧而麻木。突然聽見動靜,全身的力氣仿佛一瞬間回籠,他支撐着身子,朝門口望去。
薛長平沖了進來,動作又快又輕地抱住他,生怕碰到他的傷處,卻又舍不得松手。
霍靈山低垂着頭,眼底泛起酸意,像往常那樣緩緩擡手,揉了揉她的發頂。此刻千言萬語,都化作這個簡單的動作。
尉遲绛睿跟着進來,看到這一幕,默默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屋内沉默良久。
待确認霍靈山确實真實地回到了身邊,薛長平才慢慢松開手,低着頭,聲音沙啞:
"二哥,我們的家沒有了。"
"四娘...還有掌櫃的...都不在了——"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能平靜地說出這些,可話到嘴邊,聲音卻開始顫抖,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二哥知道,二哥都知道——阿平别哭——"霍靈山慌了手腳。
十年,他從未見薛長平掉過眼淚。
而是遇到了天大的委屈都是一副沒事兒人的模樣,他還記得給她送饅頭那個早上,小姑娘在客棧外被凍了一夜,手腳僵得動不了,臉上生了紅瘡,見到他的第一反應卻對着他笑。
這樣頑強的一個人啊。
在他眼中,她永遠是龍精虎猛,意氣風發。
什麼都不怕,再大的事在她眼裡也不過是個坎兒,擡個腳便能邁過去。
他甚至想象不出,這世上有什麼能讓她認輸言敗。
看着眼前這樣簌簌落淚的薛長平,霍靈山緊皺着眉頭,心如刀絞,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他看着她長大,算是半個長輩,此時此刻卻感到手足無措。
什麼都做不了。
屋内一時什麼聲音都沒有。
薛長平臉上的淚很快就幹了,她吸了吸鼻子,笑:“幸好二哥你沒事,我也沒事···現在外面不太平,不過二哥你放心養傷,不用擔心,還有我在呢。”
霍靈山聞言,心頭酸澀難言。
當年那個扒在門口,隻到他腰那麼高的小姑娘,現在,都說出“有我在”這樣的話了。他本該跟上次那樣,高興地說阿平現在長大了,是個大人可以獨擋一面了真是了不得,卻口中苦澀地蹦不出一個字兒來。
沉默後,霍靈山的唇顫着發出聲音:“阿平——二哥現在的這條命,是你的了。”
聽清了霍靈山的每一個字後,薛長平怔愣望過來。
霍靈山很是鄭重,一字一頓:“如果沒有你,二哥已經死了。你替二哥撿回來這條命,這條命也該給你。”
薛長平打住他:“我知道二哥什麼意思,但這話聽着太叫人生分了,什麼叫這條命該給我?我們是一家人,這本就是我該做的。難道要我眼睜睜看着二哥性命垂危卻不管不顧嗎?”
霍靈山搖頭:“北塞上誰不知道,生死有命,要想活就是各憑本事。太平的時候搭夥一起過,一旦危難臨頭都是各自逃命,更不用說邊塞大亂,命如草芥的時候,最要緊的就是先保住自己的命。多顧一條命要附上多大的風險和困苦,二哥知道。”
若是換了位置,他是否能做到她這般,他自己也不能拍胸脯保證一定可以。
薛長平低下頭,沉默不語。
隻覺得霍靈山話裡說的那個人仿佛不是她,讓人陌生的很。
她自認為自己一直都是個自私又小心眼的人,從小到大都是。如果問她為了活命可以做到什麼地步的話,她會答:不擇手段。
在北塞上,她沒有什麼像那些行走江湖的俠士有不可違逆的操守可言,也沒什麼鮮明突出的個性特點,怎麼樣能夠好好地活下去,那她就是什麼樣的人。她不是方直堅硬的,而是可圓可扁,随波逐流,任由環境怎麼搓磨人,她就是能夠快速變換适應,不受一點壓迫。
她覺得自己就是個很道地的流氓,稍微不同的是,可能比一般的流氓多讀了書罷了。
什麼時候,她也算是個凜然無私的人了?
薛長平看向霍靈山,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從來都不曾真正了解過身邊的人,不論是說出這番話的二哥,還是掌櫃的,還有四娘。
而有什麼似乎再也無法回到過去了······
曾經聽到“物是人非,事過境遷”以為需要十年這麼久,如今再看,是因世事無常吧。
薛長平設想過無數霍靈山醒來後兩人重逢的場面,唯獨沒有這樣的。
屋子裡很安靜。
直到外面響起輕輕敲門聲,薛塵略帶焦急的聲音傳來:“姑娘,我回來了,有要緊事。”
屋内兩人不約而同看向彼此,
薛長平先避開了霍靈山的目光,站起身,道:“二哥你先休息,有事就叫我,我先出去下。”
霍靈山點點頭,怕自己耽擱了她:“我不要緊,你盡管去···”
薛長平出了屋子,關上門,看向薛塵:“怎麼了?”
薛塵速速道:“姑娘不是叫我去城中找些糧食,我去街上竟碰見烏汗人開了南城門迎太元軍進城!你說,他們這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