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夥……”
“仙姑,你們還有什麼事嗎?沒事的話我就接着除草了。”稻草人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見桃子走回來急忙迎上前,不知所措地搓搓手。
“我該怎麼做……?”桃子突然發覺自己一籌莫展。畢竟這是她第一次參與死靈——準确說是祟——的事件。
得讓他知道婆婆過世的消息、得讓他知道自己去世的事實,還得讓他遠離昶這個威脅。
想到這裡,桃子心裡不知為何湧出一陣急躁。
他隻是個祟,就算被直接除掉又有什麼不妥?遇到祟之後沒一件好事,沒一件好事。但他和之前接觸過的祟都不同,沒有惡意、沒有怨恨,甚至帶着虧欠。
也許桃子将他和自己、和母親重疊了也說不定。
“……你為什麼不回家呢?婆婆她一定很想你,等着你回去看她呢。”
“可是現在太晚了……”
見對方猶豫,桃子補充道:“時間早晚不重要,如果你總是晚上醒來,不久永遠見不到婆婆了嗎?不如我們陪你一起去,我們也想幫婆婆做點事,她老人家一個人肯定有很多不便吧。”
他看了看桃子,又看了看一言不發守在一旁的昶,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仙姑、道長,那就麻煩你們了。”
子鼠站在田埂上留意着他們的一舉一動,見桃子和昶兩人随着稻草人往房屋前進,便收起周圍的符紙跟了上去。
昶落在桃子身後數米遠的地方。
“現在是什麼狀況?”盡管很不情願同昶搭話,但桃子正在應付草人,自己又聽不見附身的死靈的聲音,子鼠隻好向昶詢問。
昶輕輕看了眼子鼠,捏着下颚略作思考:“的确是婆婆的兒子附身在稻草人身上,它不知道婆婆去世的消息,大概也忘了自己不在人世。”他看着子鼠,“二少爺應該學過吧?這種祟通常不具威脅,但當得知現實和自己的認知有所偏差,就會無差别攻擊。”
子鼠皺着眉毛,對昶的一舉一動均感到不滿:“……這個我當然知道,桃子要帶着它去哪兒?”
“這個嘛——”昶沒有立即回答,目光追着桃子和草人,嘴角帶着微妙的笑意。直到确認桃子和草人走進院子,推開房門——
“回婆婆的家,去認清現實。”
昶滿臉笑容地給出答案。
“!?你怎麼不阻止她!!”子鼠立刻向桃子跑去。
昶仍舊慢慢挪着腳步,無奈地輕歎一聲:“她說與我無關啊。”
“桃子!!”子鼠猛地推開門,門闆幾乎要被他掀翻在地,“你沒事吧?!”
“!?”桃子站在門邊,險些被門闆砸到,驚吓又困惑地回頭,“沒事是沒事……你怎麼了?”
此時稻草人站在房屋正中,屋内挂滿了白布,房梁、牆壁、窗戶一處不落,正對着大門的台桌上放着三個靈位,靈位前還供着果物、燃着香爐。果物似乎很新鮮,應該是最近才換上的;香爐中剩餘的香茬紮得密密麻麻,台桌上卻沒有香灰,估計上香和打掃都很頻繁。
“咦?娘已經……已經不在了……?!”草人難以置信地低聲念叨,質疑與憤怒令他的臉扭曲了起來。
子鼠把桃子擋在身後:“很危險,你先退下!”他從懷中取出白色的符紙抛向周匝的牆壁,符紙随即貼在牆上構成白色的網在牆面一閃而過,接着他又捏住黃色的符紙準備朝草人扔去。
“等等!”桃子攔住了他。
本以為即将暴走的草人卻仿佛失去力氣,“噗通”一聲跪在地面:“原……原來我……原來我連俺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嗎?”
“……?”子鼠還沒來得及問桃子原由,拿着符紙的手便停在空中。稻草人的行動出乎子鼠的預料,盡管他聽不見對方的語言,不過看來并不是強行淨化的時機。
“婆婆的确去世了,但……”桃子咬了咬嘴唇,思索着安撫的台詞,“哪怕你隻是回家一趟,也是滿足了她的心願。”
“回來又怎麼樣?”昶跨進門檻,難得沒有笑容,聲音也一樣冰冷,“你早就死了。”
“你!?”不明白昶為什麼要這麼說,桃子瞪大了眼睛。從一開始,昶的話無不意在激怒附身的死靈。
“我……我早就死了……?”稻草人的背影仿佛觸電一般劇烈抖動起來,它看向自己的雙手,手上嚴嚴實實捂着長袖,自袖口到指尖全部包裹在麻質手套裡,“對了……對了……!這些、這些都是娘去年給我縫的新衣服,我出門時舍不得帶,全留在家裡了……!
現在……現在我怎麼穿在身上……?!我沒有回來過啊……!”回來之後從未摘下的手套它突然打算摘下了。
“你先冷靜一下……!”桃子想上前解釋,卻被子鼠拉住。
“你不要靠近!失控的死靈很危險!”
“不對!他沒有……!”
“!!”稻草人無聲地驚呼起來,它摘下了手套,露出草繩和曬幹的麥稈——根本不是人應有的皮與肉,再擡頭仔細看台桌上放着的靈位,最右邊的靈位上赫然寫着自己的名字。
草人的雙手不斷地顫抖。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煤窯的洞整個塌了……!我……我……!我那個時候就……!!”湧現出的窒息的痛苦令稻草人身上的光不穩定地閃爍,子鼠提高了警惕——
“你比你母親早死了半年以上。不要說見到最後一面,根本沒有機會回家吧?不論生前死後,你做的一切都隻是在給鄉民添麻煩。”昶冷哼一聲,的腳邊唐突地浮現出請仙匍匐在地的姿态,他暗暗對請仙下着命令:“死靈若是失控就吃了它。”
“昶……!!!”桃子憤怒地回頭。
即使昶說的全是真相,子鼠卻隐隐察覺哪裡不對勁,隻是現在無暇多想,他把符紙從黃色換成了藍色。
“我……!!我對不起娘……!對不起鄉親……!!我……!!”草人身上的光幾乎照亮了整間屋子,劇烈的情感波動掀起強風,稻草人身上的稻草一根根斷裂,情緒的震波沖刷着牆壁,打開的窗戶哐啷一聲完全打開,滿屋的白布攪得纏繞在一起。
“!!!小心!!!”子鼠迅速展開藍色的符紙在自己和桃子身前展開水色的護盾。
“嗯……效果不錯。”昶将手臂擋在眼前,嘴角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請仙的口中汩汩地垂下唾液。
幾乎千鈞一發的時機。
“你好好看看四周吧!!!”桃子拼盡全力揚起手,手掌穿過護盾抓住草人的衣角,“你沒有添麻煩!!!”
“桃子?!”被桃子的行動震驚,子鼠慌忙拿出黃符就要扔出去——
“你的眼睛瞎了嗎?!這裡打掃得這麼幹淨!!!”桃子奮力拉緊獵獵飄動的衣擺,用最大的音量朝對方大喊,“鄉裡的大家都希望你和婆婆能夠好好安息,你就這樣報答他們的善意嗎……!!!”
“!!”草人的肩膀一僵。
“他們為你和婆婆做過的事你都要當作沒發生過嗎……?!!”
“我……!我……”稻草人的聲音逐漸低落下去,風勢也減弱了不少。
“啧……”昶一時想要反駁桃子,卻按捺住沖動。
他明白,太明顯的煽動隻會被利用。
“……鄉民們在委托的時候說,希望告訴你他們并不是放任這塊田不管,等抽出人手就好好修整一番。收成的時候用這裡種出來的麥子做成供品供奉給你們,讓你們能嘗到家鄉的小麥。”終于跟上節奏的子鼠想起任務資料上的一段,他并非能看見死靈的模樣,不過桃子不顧一切的呼喊令他不禁想不靠淨化來平息騷動,“他們一直在關心你和你的母親。”
“身而為人,最重要的不就是知恩圖報嗎?”昶順着子鼠的話推了一把。腳邊的請仙不知不覺間消失了。
“……?”桃子皺了皺眉毛,對昶的态度轉變有些疑惑。
總之這表示他不會添亂了吧?
“……”空氣猶如凝固了一般陷入沉默,周圍的風聲被排斥到意識之外,稻草人的光芒緩和下來,它依舊處在悔恨之中,而内容卻有了轉變:“他們幫我照顧娘,還為我們一家做了這麼多……?”
“我……不僅欠了他們這麼多恩情……我還沒能幫娘一點忙……
“我該怎麼辦……?”
“去見婆婆吧!”
田野裡倏然卷起一冽清風,貼在牆上的符紙随風搖曳;草葉發出摩擦的聲響,合着動物們的鳴叫似乎要将群星拽下。
“去見婆婆吧。”在稻草人、子鼠與昶三人的注視下,桃子重複了一遍。
“去婆婆那裡告訴她你回來了,”桃子低着頭,臉藏在額發的陰影裡,看不真切,“婆婆一定在等你。
“……鄉裡的大家也一定在等你和婆婆團聚的好消息。”
晚開的野花流露出淡淡的香氣,同桃子的話一起順着鼓膜墜入泥土。
“……你說得對。”草人愣了半晌,身後的靈魂露出難看又淳樸的笑容,“娘在等我。”
草人順着窗戶朝田野望去,“對不住鄉親的地方太多了……這個恩我隻能來生再報。”它念念叨叨,身上的光變強了些。
子鼠适時地撤下符紙,一張張整齊地回到他手中。
從稻草人的草梗末端開始,光分散成一小團一小團,猶如柳絮徐徐浮起、搖搖晃晃地飄向窗棂、與微風一道混入星空。
它試着回頭看向桃子,可光遮住了它的表情。
“謝謝你們。”
稻草人最終失去所有的光輝倒在地面,稻草和木棍散落了一地。
“結束了,回去吧。”子鼠将符紙放進懷裡,對桃子輕聲說道。
“……”桃子默默點了點頭。
三人離開山腳的村莊往别墅走去。
站在山腳的路口處,昶面無表情地轉頭瞥了眼婆婆的房屋。
“這次的靈魂就算了,反正有的是機會。”
“昶,你還在看什麼?”桃子催促道。他們兩人已經走出十餘米遠,隻有一盞燈籠光線未免有些不足。
“我隻是在想婆婆的靈魂确實沒有留在這裡而已。”随便找了個借口,昶快步跟上。
“剛才你打算告訴他他早就死了,我還沒找你算帳呢!”
“因為我也很擔心你嘛……”
“你少假惺惺的……”
“……”
……
夜幕依舊濃重,螢火蟲群般閃耀的星辰中兩道流星畫下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