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子鼠再睜眼,已經身處森森彌漫的濃霧之中。
“……怎麼回事?”他仰着頭四處眺望,目之所及除了白霧仍是白霧,“這莫非是能把人關起來的祟?不知道之後還會有什麼變化……
“桃子——!喂——!
“你在哪兒?!”
子鼠豎起耳朵傾聽,沒有收到回應。
“……果然和他們倆分開了……桃子她不會有問題嗎?”他将擔憂的目光投向原本桃子站立的地點,“嗯……雖然這是某種祟,但處在祟務的控制之下,不至于讓她遇到生命危險,現在我應該集中精神處理面臨的狀況。”
“呃……目前我處在祟的内部,霧也是祟的一部分……”子鼠對照着平日裡所學,思考起對策,“這種類型的祟直接攻擊很難起效,最穩妥的是想辦法找到出口……”
“既然如此,用蔔龜試試。”少年拿出一張方形的白色符紙,幾經折疊變成烏龜的模樣。他将折紙放在手心、注入靈力,白紙做的烏龜緩緩支棱起四肢,朝左前方探出頭。
“是往那邊嗎?”子鼠踏出步伐。
與此同時。
“……媽媽她……在裡面嗎?”桃子的聲音帶着戰栗。
昶和桃子一同立在門前,他沉默着回望一眼桃子。在昶看來,對方并不是在等待确定的答案,充其量是個毫無意義的設問。“……沒想到子鼠會被直接排除在外,大概因為他靈視太低。”他思索着。
桃子舉起手,又随之放下。
少女無可避免地猶豫了。即使她明白,眼前的一切毫無疑問是幻象,但她仍然無法輕松地推門而入。
這道本應該象征着溫暖和安心的門扉,如今卻突然變得分外冰冷,紅棕色的油漆在昏黃的燈光下像極了即将凝固血液,邊緣映着模糊的反光。
但同時,她心中的某個角落熱切地期盼着某種可能——自己并沒有因為不着邊際的妄想滞留在學校,說不定比平時回家還早了些;進了門發現媽媽在廚房忙碌,她朝自己說着“你回來啦”,自己則應着“回來了”放下書包前去廚房幫忙;兩個人商量下次爸爸回來一家人去哪裡郊遊,偷偷抛開爸爸做了決定,接着又閑聊起學校發生的瑣事——
見桃子沒有動靜,昶大緻猜到了理由:“幻象當然可以實現美麗的假設,可這對我有什麼好處?何況這是桃子自己需要解決的問題,呵呵……”他忍住笑意,轉而提議道:“要我幫忙嗎?”
“……”桃子搖了搖頭,她深吸一口氣,“……開門之後呢?……我、我們……需要我們做什麼?”
“我們需要從這裡出去。”昶想了想,“嗯,我們現在被困在一種叫罔天的祟裡。出去的方法通常有兩種,沿着迷霧一直往前走碰運氣,或者在幻象中找到它的真身。
“以現在的情況而言……另尋出路是個不錯的選擇?至少能讓你感覺輕松點。”他試探着谏言,餘光注視着桃子的舉動。
“……我想……”沉默了半晌,少女的絮語振動着被陽光溫熱的空氣,“我……我想見她……!說不定媽媽就在裡面啊……!”
“哪怕不是真的?”昶明知故問,播下不安的種子。
“——”桃子沒有立即回答,母親變為仿形的身形浮現在腦海。
但是,萬一——萬一裡面是媽媽普通的樣子——
努力讓自己不去想象無可挽回的事實,她握了握拳,試圖勸慰自己鎮定下來:“而且……就這樣離開,不就和逃走一樣了嗎……!?”
“你執意如此的話,我自然尊重你的決定。”昶擺出妥協的姿态,“相應的,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因為我們不能确定罔天對‘那時的事’還原了哪些部分。
假如遇到最糟糕的情況——”
昶暫停了對話,他抽出系在腰間的短刀,将刀柄轉向少女。
這把刀形似音叉,刀身纖薄卻未開刃。桃子已經見過好幾次,是昶常用的法器。
他擺出認真的面孔。
桃子預想到了對方即将說出口的台詞,可她依舊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下文。
“這回你要自己動手嗎?”
少年的聲音很輕,卻仿如利刃把桃子最不願面對的症結輕而易舉地剖開、呈現在眼前。
“那時候我沒為媽媽做任何補償,所以現在我更不能逃避……!”少女左手握緊刀柄,右手重新伸向門把,指尖傳來金屬特有的質感,低于體溫的涼意順着皮膚刺向心髒。
昶讓出小半步,欣欣然地将雙手背在身後。
那就讓我看場好戲吧。
他的手上捏着裝滿金砂的小小玻璃瓶。
小小的折紙趴在子鼠的手上,孜孜不倦地修正子鼠的行動路線。
“差不多走了五分鐘。”子鼠撥開堆積在眼前的霧團暗暗估算時間。
“噢?”随着少年的驚歎聲落地,眼前的景色總算發生了改變。一道灰黑的鐵門出現在空曠的白色地平線上,門上的鉚釘反射着銅黃的光澤。
“看起來很像綜合樓三樓的門……” 辨認出眼熟的外觀特征,子鼠快步靠近,伸手拉動門把,“桃子他們在裡面嗎?”
門應聲而開。
展現在桃子與昶二人視野中的是一間帶窗的房間。屋内家具的擺放、窗戶的位置、房屋的構造和桃子家極為類似,又不盡相同。
本應率先邁進的門廊和客廳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餐廳、廚房和通向桃子房間的房門,窗戶的窗簾緊閉、頭頂的吊燈閃爍幾下,餐桌上擺着果盤、盤裡塞着滿滿的石榴,廚房的毛玻璃拉門半掩、門上投射着熟悉的身影。
隔着單薄的玻璃,砧闆與菜刀碰撞、青菜切開的聲響,水流從龍頭流出、落進菜籃的聲響,竈台上開着火、鍋裡的湯沸騰的聲響,以及媽媽哼着的曲調緊緊攀附在耳畔。
“媽……媽媽……”低聲的呢喃從她嘴邊不自覺地滑落。
“嗯?”廚房裡的人影一動,似乎察覺了門外的動靜,發出歡喜的聲音,“哎呀,小羽,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晚飯還有一會兒,如果肚子餓了就先吃一些點心吧,我買了你喜歡的小豆糕回來,不過可不要吃太多哦?”
“……我、我……”桃子一時語塞。
一切的一切,好似什麼都未曾改變。
這裡不是所謂的幻境、祟隻是令人讨厭的夢靥。
時近傍晚,桃子從學校回了家。一如既往。僅此而已。
“小羽,你怎麼愣住了?”人影回轉身,不解地偏着頭,“難道有什麼心事?學校裡發生什麼了嗎?”
“不、不是的,我……”少女不禁期待地揚起下颚,往前踏了一步。
“如果有不開心的事一定要和我說。”人影拉開玻璃門,從門縫中探出頭來——
“……媽媽,其實……”即将說出的辭句硬生生卡住了喉嚨,唐突的窒息感令桃子的視野霎那間扭曲起來,“——!!!!”
那的确是母親的容顔,不過這張臉卻連接着巨大的蟲體,如同黏在玩具上的裝飾品一般透着十足的惡趣味——
比起對仿形恐懼、比起與母親再會的欣喜、比起與母親再次離别的悲恸、比起分擔殺死母親的罪惡感……比起任何揮之不去的感情,湧上來的隻有無盡的憤怒。
“這是什麼意思……?!這算什麼啊!?”她怒不可遏地瞪着昶,指向前方。
“桃子,冷靜點。”昶一臉無辜地舉起雙手。
“你讓我怎麼冷靜!??媽媽她才不是這種怪物!!!”
“小羽,你怎麼了?發這麼大的脾氣。”“母親”将整個身體挪出廚房,它依舊帶着溫柔的笑容。
“閉嘴!!!不許用媽媽的聲音講話!!!”桃子猛地揮手,放在餐桌上的石榴帶着玻璃質的果盤摔在地上,砸成粉齑。
石榴朝着四面八方滾落,幾顆滑向了裡屋的房門,“撲哧”一下被巨大的節肢狀的蟲腳碾碎。
“……!?”桃子肩膀一顫,不可思議地望向自己的房間。
第二隻,戴着人皮面具的爬蟲從門内擠了出來,它露出驚喜的表情:“哎呀,小羽,你回來啦。”
“……怎、怎麼會……!?”少女的雙腿有些發軟,她向後退了一步,撞上了身後的昶。
“?”桃子警惕地回望過去,昶的視線将她的注意力引向大門的方位。
昶對桃子的揣測予以回應:“又來了幾隻。”
爬蟲兩側生長的纖長手臂一條條攀上門闆,它們的臉一張接一張溢出門框。
“小羽,你終于來啦。”
“小羽,我等你好久了。”
“小羽……”“小羽。”“小羽!”“小羽?”
母親的聲音連綿不絕地襲來,一遍又一遍沖刷着神經。
“呃……嗚……”桃子用力壓着會厭,忍耐着翻湧而上的胃酸。
趁着恍惚的間隙,母親的拟态們舞動着鐵條般的節肢倏然向兩人擁來,面具之下的裂口中銳利的排齒毫無遮掩袒露在外。
“!!”少女還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金色的水浪猛地從她身後湧起,“铿锵!!”把母親們強硬地彈開,耳邊激蕩起尖銳的碰撞聲。
“嘶呀啊啊啊啊啊啊!!”拟态的攻擊被阻擋,它們發出不甘的唳吼。
金砂如薄膜分離開桃子和“母親”,後又仿佛水幕嘩啦墜地,在昶和桃子腳下畫出旋轉的圓盤痕迹。
“……謝、嗚……”桃子驚魂未定,她張了張嘴,卻沒能從喉嚨裡挖出成型的語句。
“這真是四面楚歌。”昶觀察着桃子的反應,環顧一圈蠢蠢欲動的爬蟲,腦海裡挑選着激勵的台詞,“桃子,你母親真的不是怪物嗎?”
“……!你……你、這是什麼話……?!……她當然不是!!”不明白昶的用意,桃子顫抖着雙唇,從齒縫間擠出斬釘截鐵的否定。
“既然你确定你的母親絕不是、也不可能變成吃人的怪物,那你更應當清楚眼前這些東西是為了挫敗你的伎倆。”少年扶起少女,拉着她的手臂徑直注視着桃子的雙眸,“或許以後你會遇見更卑劣的手段,但你不是決心要前進嗎?還是說你打算半途而廢了?”
桃子咬着牙:“我……我怎麼可能就此退縮……!!”
昶笑着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嗯,我相信你。”他瞥向房間的一隅,那裡零零散散落着幾顆赤色的果實,估計找到了目标,旋即收回目光,“罔天一定在附近,用你的眼睛一鼓作氣找出來吧。”
桃子用力點了點頭。
“至于這些詭異的玩具,你不必太在意。”昶面向仍在附近逡巡的拟态,“他們隻是滴在地闆上的墨漬,擦掉就好了。”
少年的話音未落,流淌的砂金如奔流的潮湧,向四面八方濺射開去。
“砰!”“砰砰!”
幾枚拉炮在子鼠眼前同時被拉響,紛紛揚揚的彩帶和紙片從半空落下,挂在頭發上。
“第一名出現啦!”商一揚手,幾名聚集在門口穿着白大褂的人員都鼓起掌來,“恭喜你合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