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炀帝做過許多天怒人怨的暴行,所以這個字,應還有殘酷不仁之意。”
如今是大梁景和十年,前朝為應,再往前是大周,大周朝有位少帝尚武,生性暴躁,少年繼位便成了被後人唾罵的暴君。
更重要的是,少帝之所以是少帝,就是因為他繼位不到兩年就崩逝了,青年早亡,就好像遭了天譴一樣。
“這寓意也太差了,青年早亡……等給我家幺兒起名可要避開這個字才好。”一個青年皺着眉頭說道。
“是啊是啊,簡直是在咒人早死。”
“不過肯定也不會有人給孩子用這種字取名吧?‘炀’,多晦氣……”
說話聲被寒風呼嘯着打散,落在半夢半醒的人耳朵裡,就變成了零散的字符,拼拼湊湊,瞬間就變了意味。
“青……起名……炀……晦氣……”
——應青炀剛剛從周公那裡散會,意識迷蒙還未睜眼,就聽見有人在罵他晦氣。
他還沒搞清楚狀況,但腦子裡已經本能地冒出了一句:你禮貌嗎?
應青炀睜開眼時,隻覺得被一通老拳打的渾身酸痛,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的福報讓他在那龇牙咧嘴了半天。
原本少年英氣、潇灑俊朗的一張面孔,硬生生變得有些滑稽。
應青炀長這麼大就沒被人當面戳過脊梁骨,他雄赳赳氣昂昂地準備在人群中尋找罪魁禍首,不訛上個十文八文簡直對不起他這個暴脾氣。
“閣下貴姓?我倒要看看你的名字有多好聽。”
一句陰陽怪氣還沒說出口,應青炀一擡眼就對上矮桌前夫子的視線,瞬間底氣洩了一半,一股心虛頓時油然而生。
他輕咳了一聲,視線遊移。
面前這位姜允之姜老先生是這小村落裡唯一一位有學問的夫子,亦是應青炀的啟蒙老師,更是與他生活多年的長輩。
當然,姜允之更喜歡稱自己為太傅。
姜太傅在這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裡開私學,收點束脩補貼家用,應青炀每次都被拎過來聽學。
這次來東鎮小村之前,為了多要一點銀錢,他對姜太傅谄媚了半天,吹得天花亂墜什麼夫子真有才華,什麼古往今來真聖賢之類的話都說出來了,又多次保證一定會認真聽學,這才多讨了幾枚銅闆。
原本鐵公雞似的姜太傅也抵擋不住他的糖衣炮彈,勉強答應了他的請求。
然而應青炀剛在這破學堂裡坐下沒多久,聽着姜太傅嘴裡冒出來冗長的“之乎者也”,沒堅持多久就呼呼大睡起來,冷冽的風雪也抵擋不住一個人想要入睡的心。
天地良心,應青炀是真的有下定決心好好聽學,但他這人屬實混不吝。
從他五歲開蒙,姜太傅開始教他讀聖賢書,一直到現在快要及冠,一天不落日日講學,仍是沒能成才。
讓他講些溜須拍馬的小人言語那是張口就來,一問什麼詩經策論治國之策那是一竅不通。
聖賢書也未必教得出聖賢,應青炀用他十幾年的讀書生涯诠釋了這一真理。
不過,他的真理在太傅那裡都是歪理。
單論聽學這事,大概是覺得自己理虧,應青炀就有些怵他,這會兒聽學聽到周公那裡被太傅當場抓包,半點氣焰也無。
然而他這幅慫巴巴的樣子落到姜允之眼中,就是被方才那番“炀”字晦氣的說辭戳到了痛處。
應青炀的名字,是姜太傅不願提及,十幾年來也少有人喚過的禁忌。
方才他本想阻止,但還是慢了一步。
姜允之的白胡子抖動兩下,慢慢吐出了一句:“……解得不錯,今日講學到此為止。”
突然逃過一劫的應青炀瞪圓了眼睛,沒想到就這樣被輕輕放過。
他擡眸看去,透過漏了一半的屋頂望見一角破落的天空,想看看今天的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升起。
雪後的天空碧藍如洗,萬般塵埃都随着茫茫瑩白融進大地,應青炀看得有些出神。
回過神來時,姜太傅正在矮桌前收束脩。
這種偏僻的地方難得有人願意開私學,可惜家家戶戶活得都緊巴,能交來的束脩也五花八門。
除了銅闆之外,雞蛋、臘肉、皮草……五花八門的束脩慢慢堆滿了矮桌,姜太傅來者不拒。
應青炀慢慢蹭過去,心裡還惦記那多讨的銅闆。
聚在殿内的學生慢慢散去,姜太傅分門别類整理束脩,應青炀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一個小馬紮坐在邊上,看着最右邊的銅闆望眼欲穿。
讀書人不沾黃白之物,姜允之原本也是有這種忌諱的,可惜現實太過殘酷,清貴的好名聲不能用來填飽肚子。
而隻有姜允之一個人在應青炀面前有點長輩的威嚴,能管得住應青炀旺盛的購買欲。
久而久之,管賬的活計就落到了姜太傅肩上。
姜太傅拿了幾枚銅闆向應青炀一伸手,“拿着。”
應青炀接過來數了數,頓感驚訝,“呦,怎麼還多了兩個。”
姜太傅斜他一眼,語氣涼飕飕地道:“殿下若是有聽學,還會多上幾個。”
應青炀頓時長籲短歎,但不是後悔沒有克制住自己,他道:“您老人家早該知道,我就是個無能庸才,什麼天命、重任、救蒼生于水火,通通都是無稽之談,何必再多費力氣。”
聽了十幾年這種稱呼,應青炀從一開始的别扭,到如今的百無聊賴,臉皮俨然已經進化了。
他掏了掏耳朵,隻覺得奇怪,“今日是怎麼了,在外面不是說好不提這個稱呼嗎?”
所謂禍從口出,瓊山鎮偏僻,但再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他的身份都是随時會招來殺身之禍的累贅。
姜太傅卻沒應他的話頭,轉而道:“今日講學内容是臣安排不當,殿下的姓名絕無晦氣之意,方才那番說辭,莫要放在心上。”
少年郎輕笑一聲,有種不将任何事請放在眼裡的灑脫。
“太傅,這話就不對了,若非真的天煞孤星厄運纏身,我怎會好端端地活到今日?”
他姓應,名青炀,在如今的大梁疆土之上,是生來便被判了死刑的,前朝皇室遺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