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青炀自己都覺得這番慷慨陳詞十分能觸動人心,任誰聽了不得怔愣片刻,為他生來不公的命運惋惜半秒,并在他特地找好角度的精緻側顔下沉醉一分。
然而教導他多年,姜太傅早已習慣自己這位學生,大應僅剩的一位皇子是個什麼貨色。
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便快、狠、準地抓住了應青炀從桌子底下伸向那摞銅闆的手。
應青炀嘴邊的笑意僵住了,原本在眼中即将滑過的欣喜也慢慢變質成了尴尬,心道一聲遺憾。
果然這招對太傅沒有半點用處。
應青炀是姜太傅一手帶大,他眼珠子一轉,姜太傅就知道這臭小子沒憋什麼好屁。
如果放在前朝皇宮,姜太傅就是闆上釘釘的太子太傅,有把小殿下培養成明君的重任。
但很顯然,如今大應的唯一一位皇子殿下,是個胸無大志、身無大德的庸才。
年近及冠,文不成武不就,既不謙遜,也不慈悲,在瓊州最偏遠的地方野蠻生長至今,身上僅存的、還算得上清貴的地方便是那出衆的容色,一眼就看得出不該屬于這冷冽無情的北境。
抛去這天生的皮相,應青炀唯有嘴上功夫了得,總能把一點小事誇大得天花亂墜,幾句話就能哄得人被他的思路蒙騙,隻要他想,沒有他诓騙不到的人。
偏偏每次都能說得入情入理,讓聽者為之動容,也隻有姜太傅一人算得上“慧眼識珠”,能看清應青炀那一肚子歪門邪道。
姜允之縱橫官場二十幾年,一雙慧眼閱人無數,早就看出應青炀的秉性。
都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論起生于皇室的歸宿,應青炀便更适合做個閑散王爺享福,什麼黎民蒼生,在這位眼裡留不下半點痕迹,甚至比不過從村口乞丐那裡诓來的半隻叫花雞。
可惜所謂的大應,也隻有這一位碩果僅存的皇室子弟,幾個自國都城破時匆匆出逃的前朝舊臣,以及幾乎在這十幾年間消耗殆盡的金銀細軟、奇珍異寶。
生不逢時,身不由己。
姜太傅在心裡歎息一聲。
應青炀自然不知道自家太傅心中所想,自認天衣無縫的計策被太傅一眼看穿,他多少覺得有點沒臉。
“哎,這天也太冷了,冷得我手抖,哈哈哈……”應青炀欲蓋彌彰地找補了一句。
“嗯——”姜太傅從鼻腔裡發出一聲輕哼,拎住他的手緩緩遠離桌上的銀錢,面上看起來竟是半點沒被方才那番賣慘影響到,“殿下是得好好暖暖。”
說着把邊上剛剛收上來的一塊獸皮扔進應青炀手裡。
“咳,錢财乃身外之物,還是這點東西更合我意。”應青炀摸着那塊鹿皮愛不釋手,啧啧稱奇,“瓊山裡都見不到成色這麼好的鹿皮,也不知道這小村子裡怎麼這般卧虎藏龍?”
此地距離瓊山山脈還有一段距離,沿途除了幾個驿站和一個商貿集鎮,便沒什麼人煙。
他們的住處在瓊山腳下,人迹罕至,破敗的村落裡隻有幾家打獵為生的農戶,除此之外,就是他們這群不速之客。
十九年前大應都城淪陷時,應青炀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忠于皇室的舊臣将他從皇宮的大火中救出,東躲西藏,最後到了瓊山山脈裡最不起眼的一處荒山。
應青炀方才的話也不是空穴來風,以他的身份,在如今的大梁疆土上,但凡被人察覺,不僅自身難保,牽涉之人一概不能幸免。
被身份所累,自小到大,前朝老臣們都不敢帶他去人多的地方,等他年歲見長,從皇宮裡收拾出來的那些金銀用得見底,不得已出來講學的姜太傅才為了讓這人多做學問帶上他。
可惜,收效甚微。
應青炀天生喜歡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瓊州毗鄰邊境,廣開市集,見得世面多了,想要的便也多了。
姜太傅有意遏制應青炀的購買欲,這幾年對銀錢上的管束極為嚴苛。
饒是小殿下在其他同僚眼中如珠如寶,姜允之也仍是那個鐵面無私的太傅。
這會兒給了應青炀一張鹿皮,便把之前說好的銅闆讨回來幾枚。
少年揉搓着手裡的鹿皮皺眉,似乎在思考哪個決定更劃算。
應青炀數了數手裡的銅闆,長籲短歎地塞進了荷包裡。
有了方才那一遭,老爺子也不願他插手幫忙,生怕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口糧就被這混小子摸了去。
應青炀是個閑不住的,隻好背着手在殿内溜達了幾圈,等自家太傅整理束脩。
他站到破舊、隻剩下一半的神像面前,上下打量,動手動腳。
石像應當是被人橫刀劈斷的,還用鐵杵之類的東西砸過,碎得亂七八糟,頭顱一分為二,裂開的兩半張臉稍顯古怪,半哭半笑,半面哀恸,半面慈悲。
應青炀覺得這舊物有些稀奇。
就連殿内的陳設,燈台、香爐、橫木乃至殿門,都留下了長刀劈砍的痕迹。
風霜的痕迹讓這石像看起來分外破舊,應青炀矮身伸手,邊緣一碰,碎屑便窸窸窣窣地往下掉。
他還沒怎麼動作,就聽身後的姜太傅斥他幾句:“混小子!停手!也不怕忌諱!”
應青炀灰溜溜地縮回手,兀自辯解一句,“這石像看着挺稀奇……”
轉而又理直氣壯:“您方才還說我的名字沒有晦氣的意思,怎麼到了神像這就又忌諱起來了……”
“您都敢在這兒開私學了,還怕什麼神仙……”
姜太傅把東西收進包袱裝好,回頭剜了應青炀一眼,難得沒能說出什麼反駁的話來。
他隻催促應青炀拿好自己的東西,該返程回山了。
應青炀從大殿後面牽出小驢車,兩人架着驢車,順着村鎮之間的小路返程,一直到遠離村子不見行人,姜太傅才捋了捋花白的長胡子,語氣沉沉地開口:“那店裡的神像叫悲喜像,是曾經被大肆供養祭拜的神像之一,最興盛的時候,大應一半的百姓都在供奉他的神像……”
就跟所有神教都會有稀奇古怪的故事一樣,悲喜像也不例外,姜太傅說話文绉绉的,關于這段來曆講得十分冗長,應青炀簡單概括一下,就是隻要經曆過大悲或大喜之人入殿祈禱跪拜,一切所求皆能如願。
邪/教。應青炀在心裡怒斥一句。
然而敬神拜神的舊俗根植于這片土地,自大周開始,到大應興盛至頂峰,雖然遵循着盛極必衰的原則自新朝迅速敗落,但改朝換代不過十年,迷信星宿八卦乃至巫蠱神明的思想早就在百姓心中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