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弄,便是天黑了都沒停下來。
青瓦檐角挑着半輪殘月,夜風裹着炒茶的焦香掠過庭院,廂房的燈火依舊通明,在夜色裡愈加顯得溫柔平靜。
林霧齊第十次把竹箕裡的茉莉茶胚倒進小竹筒裡蓋起來,然後吹了吹指尖。
三枚新燙的水泡在燭火下泛着透亮的光,素白中衣被汗浸得透亮,頭頂束發的巾子早不知甩到何處,隻餘幾縷碎發黏在頸間。
整個人倒有一種染上月夜清輝的魅惑。
他看了眼院子右邊的房屋,裡面的茶工正在有條不紊地加工白茶。
角落躺椅上,三勤的鼾聲裹着白狐裘的毛領起伏。
林霧齊輕手輕腳替他掩好滑落的裘角,也掩唇打了個哈欠。
他站在熱騰騰的鐵鍋前,眼皮重若千鈞。
“噌!”
恍惚間,茶鏟撞上鍋壁,脆響驚破他的困意。
一隻手突然從身後扣住他手腕。
“茶葉要貼着鍋底旋。”
林霧齊怔怔盯着眼前的陌生手背,灼熱的掌心裹着薄繭,激得他脊背發麻。
發愣的瞬間,氣息拂過他的後頸。
那隻手帶着他的手腕在鐵鍋裡畫弧,蜷曲的茶胚竟真的旋出個漂亮的渦紋,鐵鍋中心騰起的熱氣熏得他眼眶發潮,也不知是被茶香嗆的,還是被身後人靠得太近的緣故。
他終于回過神來,奪回自己的手腕,回頭看見高宴那張讨人厭的臉後,眉間冷了冷:“你幹什麼?”
高宴想起自己這趟出來的用意,朝他招招手,往房間走:“來,給你看個好東西”。
林霧齊盯着那扇雕花木門,想起白日裡高宴闆着臉說“閑雜人等不得入内”的模樣。
此刻,他根本不屑踏進去半步。
高宴進屋好一會兒,見林霧齊始終不跟進來,隻能巴巴兒地去就這座冰山。
他推開雕花木窗,窗棂裡遞出剔透的琉璃盞,金桔果肉在琥珀茶湯裡浮沉,細碎冰晶折射着金黃色的果肉。
“嘗嘗。”
林霧齊看向面前的琉璃盞,這是高宴特地要求自己從鋪子裡帶過來的,說要做什麼實驗用,硬生生拒絕了一個剛看上杯子的客人。
見林霧齊不接,他放軟聲音:“想着答謝你明早給我做早飯,專門給你釀的,金桔可難剝了,要隻留白絡,我試了十幾種’實驗’才得到這最滿意的一杯。”
呵。
什麼金桔。
什麼十幾種配方。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林霧齊就這樣靜靜看着他,不為所動:“多謝,我不渴”。
高宴指尖摩挲着琉璃盞:“這茶治瞌睡,怕你太困耽誤制茶,特意調的醒神茶。”
“……”
然後,林霧齊竟拿走琉璃盞。
高宴看着他這副反應,搖頭笑了笑。
就是怪得很,聽不了好話。
“給你介紹一下吧,它叫——”。
“金桔白茶。”林霧齊垂眼看着杯裡的金桔和幾根沒摟幹淨的茶梗,搶答道。
高宴的笑聲混着夜風傳來,他倚在窗邊,外袍被夜風吹得鼓起,倒像隻得了甜頭的小狗:“算你聰明,竟然學會了我獨創的命名方法。”
說着忽然轉身,袍角掃過窗台上晾着的茶樣,“不過這茶不量産——”他側過臉,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語氣滿是惋惜:“獨家滋味,隻給懂的人喝,要是單獨賣肯定火爆。”
“……”
林霧齊抿唇。
這個人真是盲目自信。
他望着高宴指尖無意識摩挲琉璃盞的動作,忽然發現那道常用來指點江山的指尖,竟纏着一圈細細的紗布。
應該是藏在屋裡做“實驗”劃破的。
琉璃盞在掌心漸漸暖起來,金桔果肉吸飽了茶湯,變得鼓鼓的。
他低下頭嗅了嗅,鼻尖沁入一縷清涼,像是初春雪水浸透青橘皮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