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青姌連連道謝。
剛才兩人還在想,要是見不到容星回,恐怕事情也會難辦許多,沒想到段青姌竟然和李願瀾容星回二人都相識。
翌日卯時。
雲嗣還是照着原先寺裡的習慣先醒來,洗漱,然後準備找個地方禅坐。
開門之後,發現外面飄着小雨。雨滴落在房檐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提着步子輕聲下樓,到了院中的亭子,便開始禅坐,可剛閉上眼睛,卻發現怎麼也進入不了狀态,腦袋裡始終浮現着和骞的臉來還有飄着他的聲音。
他聽到他喊他“大師…大師…”
聽到他又說:“雲嗣…你可想過還俗?”
“下次見我,便不要再叫我施主了。”
“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以後可不要再與人看你的…”
他吓得猛地睜開眼。
他定了定神,又閉上眼,依舊是和骞的樣子,和骞的聲音。再次睜開。再合上眼…
一晃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還是未進入狀态。
罷了,下雨而已。
他見着雲承還沒起床,就一個人出門去準備再找個其他地方繼續禅坐。
殊不知,和骞站在窗前看着雲嗣坐在那裡一會兒睜眼一會兒閉眼,奇奇怪怪得很。
他看到雲嗣出門也沒打傘,就取了傘,擰了一件白色的薄衫跟着出了門。
雲嗣路過了昨日發現段青姌的亭子。昨日光想着如何解困,今日一看,這亭子卻有幾分多姿。
亭子是竹子搭建的,周圍是一片竹林,竹林遍布非常廣,一眼望不見頭。
今日又下了雨,從亭子看去,竹林多了幾分朦胧,如果此時有人藏匿于此,定叫人不會輕易發現。
是一個禅坐的好去處。
他提着衣擺進入竹林 ,在一個布滿青苔的石頭上坐下。他調整了呼吸,氣沉丹田,閉眼開始禅坐。
這次腦海裡沒有和骞的樣子,也沒有他的聲音。
但他感覺自己站在一個高高的石峰上面,周圍都是一片雲海,石峰十分陡峭,沒有來路,沒有去路,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站到了這裡,好像,他生來就在這裡。
周圍沒有聲音,靜得有些可怕,最後連自己呼吸聲,心跳聲也都聽不見了。
他想用手去抓,剛擡起手的瞬間,發現自己的手變成了一個青色的堅硬的形狀。他又看向自己的腳,腳也随着手一樣慢慢變成青色,從小腿到大腿再到腰間,一路往上,心髒,脖子 ,嘴巴,全都變成了青色石頭一樣堅硬,最後成了一尊佛一樣堅硬的石頭,就那樣立在那裡。
眼睛還能轉動,但睜不開了。
隻有耳朵還有些許的聲音。
都說佛能看見衆生疾苦,可是人們卻用石頭雕刻着佛的樣子,還鍍金身加固 ,即便如此,佛也依舊慈悲。
凡人用凡人的手段讓佛留在人間,佛用佛的慈悲普度衆生。
變成了石頭的雲嗣,與這石峰一樣,冰冷,堅固,高聳,仿佛無人可以登頂占據。
他靜靜地,用唯一的聽覺,捕捉周圍的一切。
風吹着雲海,雲海端着鳥兒,鳥兒銜着一個蟲子,蟲子被喂進了幼鳥的嘴巴,發出歡快的鳥啼聲。
然後他聽見有人的呼吸聲,重重的,急促的。由遠到近。有人攀頂?
随着呼吸聲漸漸平息,又漸漸清晰,來人像是站到了他的面前,認真端詳着他。
雲嗣條件反射地想開口說話,全然忘記自己是一個石頭。
無奈他隻能用聽的方式來獲取來人的信息,雲嗣聽見他再靠近了一步,窸窸窣窣是衣服和石頭摩挲的聲音響了好一會兒後又重新安靜下來,在右邊耳朵,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宋璞。”
宋璞!!耳邊猶如一道驚雷炸過,全身的血液都在湧動想要沖開身上的禁锢,但無論自己怎麼用力,丹田内一片虛空。
他怎麼知道這個名字?他是誰?為什麼他會知道我這個名字!這個名字…隻有我和我師父知道…
雲嗣回憶一遍又一遍,宋璞是他的本名,他被抛棄在雲真寺門口的時候,除了一件單衣,一個襁褓,就是寫着他名字的信封,以及那串钰思念珠。
後來還是他師父告訴他,他有名有姓,他不是孤魂野鬼。
“宋璞。我終于找到你了。”那人繼續說,然後就是低低的哭泣聲。
雲嗣現在除了聽覺和能思考以外,沒有任何感覺。他感覺不出來那人的眼淚都已經快要打濕他的肩膀了。
他聽見那人又繼續哭了一會兒,雲嗣也隻能這樣像石頭一樣立在那裡,他想強制地打開五感,哪怕不能睜眼看看這人是誰,哪怕能嗅到一點味道,或者能有一點其他感覺也好…
可是在這樣虛妄止境中…他做不到。
他還想再試試,卻隻聽見一大片被驚飛的鳥在竹林間穿梭,鳥兒拍打着翅膀碰到了竹葉,打翻了盛着的雨滴,雨滴猛的墜下來,可以正正好的打濕他的衣裳,他卻像是能事先預知一般,一個側身,完美避開。
他緩緩睜開眼,眼前還是那片竹林,而竹林裡多了一人,背對着他,舉着傘,抱着一個白色的衣衫,好像在等他。
是和骞。何時跟上來的?
雲嗣整理了衣服,就擡腳向着和骞的方向。在離他一步之遙時,和骞才轉身過來,好像之前根本沒發現雲嗣走過來。
雲嗣開口問:“和大人來此地做什麼?”
和骞走近一步,揚了揚手中的雨傘,雨傘罩着雲嗣,道:“接你回家。”
雲嗣擡頭看向他,一股柏木香味撺入他的鼻子。
真好聞,那是種令人心安的味道。
雲嗣端詳着和骞的臉,發現此時的和骞多了幾分溫柔,咫尺間感覺到他渾身還泛着溫熱,是一靠近便會不自覺暖和起來的程度。
不像自己,一身冷冰冰,就像石頭一樣。
雲嗣盡力壓低自己錯亂些許的呼吸,緩緩道:“大人怎會知道貧僧在此。”
和骞答:“當然是一路跟着大師過來的。”
雲嗣聞言愣住,他回憶自己從雅竹園到竹亭再到這林子,然後禅坐,醒來。至少也有一兩個時辰了,他就便這樣一直等着麼,舉着傘站在這裡。
說話間,大雨傾盆。
夏季的雨就是這樣突如其來,一陣一陣的。
和骞把傘往雲嗣頭上偏多了一些,道:“我們回去吧,雨下大了。”
雲嗣點頭,跟着和骞的步子。
大雨落下來的時候還伴随着一些低低的風,吹着他倆的衣擺,雲嗣還是一手提着僧跑,和骞是個不拘小節的人,隻管那泥巴往自己身上來。
他們穿出竹林,沒有了林子遮擋,雨勢比剛才更大,這傘遮一個人都夠嗆,和骞倒是不怕淋雨,隻擔心雲嗣那弱不禁風的小身闆,和骞一手扯過雲嗣的手腕,小步往亭子跑去避雨,等雨小一點再走。
和骞把傘收了立在一邊,雲嗣用手拍打着褲子上的雨水,和骞取過手裡的衣衫想披在雲嗣的肩膀,卻被雲嗣一擡頭,衣服直接蓋住他了頭。
雲嗣被這突如其來的蓋頭悶哼了一聲,正要扯開,卻被和骞一把撩開衣裳,露出了雲嗣的臉來,慌亂間和骞的手擦過雲嗣的額頭。
和骞問:“弄疼了嗎?”,他指的是被擦到的額頭。
雲嗣看着他搖搖頭,表示沒有。
和骞又理了理衣裳,重新披在雲嗣肩膀上,那衣衫是和骞的,很大,從頭蓋到腳都沒問題。
和骞道:“白衣蓋頭。不吉利。”死去的人才會披白麻。
其實和骞也不愛穿白衣服的,感覺像是披麻戴孝。他隻有黑色的衣服,說穿黑色比較有威嚴,這件白色衣衫,還是那晚從容木原家中出來,被雨淋濕,差人去買來換的,也隻穿了一回就挂在衣架上,今日出門也就是順手一拿。
雲嗣明白他的意思,感覺對方頗為内疚,寬慰道:“生死有命,貧僧不怕。大人不必擔憂。”
和骞聞言卻正身直直地看着他,仿佛要把眼前這人看透一般,不知道這人腦袋裡到底一天裝的什麼。是是是,你這和尚倒是清高,生死有命,還了無牽挂。
雲嗣被這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想着怕是自己又說錯話了。看着外面的雨漸漸變小,道:“大人,雨小了,我們回去吧。”
說完也不管和骞作何回應,就去拿傘。
和骞看他披着衣衫撐傘,衣衫實在太大,險些從肩頭滑落。于是前去接過傘,示意雲嗣,道:“走吧。”
兩人并排走着,雲嗣還是被擋在靠近竹林的一邊。
回到雅竹園已經快過辰時。驚秋安排段青姌已經出發去容家吊唁李願瀾。雲承在院子用早飯,坴鴛一臉沒睡醒的樣子撐着懶腰說,“小和尚,什麼時辰啦。”小和尚指的是雲承,自兩人相識那天她就這樣叫他。
雲承像沒聽見似的,不理會。
和骞把雲嗣送到亭子和雲承一起用飯。回頭跟坴鴛道:“都快過辰時了大小姐。”
坴鴛笑得像個傻子。呵呵呵地抹了抹臉,就過來用飯了。
衆人:“…”
天底下怕是沒有女孩子像她那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