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大雪未停。
屋檐下,謝言之穿着鬥笠,懷裡捧着個牌位,他将牌位的正面面朝自己的懷裡,遮擋住了牌位上面刻的字迹。
眼睑微擡時,謝言之瞥見身邊跟着的人,忍不住有些想要爆粗,又莫名的慫了。
他微微抿了下唇,齒尖輕微地咬過唇角,那裡傳來的絲絲疼意,讓謝言之眉宇輕蹙,也讓他那帽檐裡藏着的耳朵有些發燙。
謝言之舌尖輕輕舔了一下,頗為愠怒而又嫌棄。
啧!
又不是狗,咬這麼狠!
“到了。”
陸淮商突然停步,推開前方的門。
謝言之這才擡頭,映入眼中的,是間老舊的小供房,上面匾額寫着供堂。
供堂不大,推門進去時,裡面的兩邊都點滿蠟燭與油燈,在前方的供桌上則擺放着好幾個新做的牌位。
隻是一眼,謝言之就看到他母親的名字。
微微睜大了眼,謝言之像是被定在門邊,他眸光顫動着仔細地掃過裡面的牌位,胸膛也跟着愈發地堵得難受。
“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陸淮商輕輕推了他一把。
謝言之疑惑地扭頭看他,想問他怎麼不一起進去,陸淮商已經順手将門給關上了。
他知道,謝言之需要跟這些“家人”單獨待一會。
那些一直以來被壓抑着的感情也需要一個宣洩。
他沒辦法在這個時候光明正大地參與,但他可以幫謝言之在這裡靜靜守着,讓他無後顧之憂地發洩。
謝言之也意識到了。
他抱緊了懷裡的牌位,指尖下意識地發緊,好一會了才終于擡起的腳步,卻猶如千金般重。
供台上的牌位,有他最親的大嫂,還有他娘……大崔氏。
他娘是玉城崔家嫡長女,在當年也是冠絕一方,多少官家子弟求娶,可最後她隻看上了謝城安那個莽夫。
多少人說他娘當初是低嫁了,人人都道他爹那個武夫配不上她娘的蕙質蘭心,可那些人當初嘲笑得有歡喜,後面被打臉就有多狠。
自古以來功成名就的男人,哪個不是左右擁抱三妻四妾,唯有他爹,後院幹幹淨淨就隻守着他娘一人。
而當初那些嘲笑他娘低嫁的人,不是被送家廟受盡磋磨,就是暴斃宅院之中,更甚至有的人連副棺材都沒有,就被夫家草席一卷,給扔出亂葬崗去。
如果不是發生這次的事,他娘跟他爹一定會百年好合的……
狠狠閉眼,吸了口氣,轉眼看向母親身邊的牌位。
那是他大嫂的牌位。
大嫂閨名叫琳琅,是玉城小崔氏,與他大哥自小相識,少年定親,對他跟二哥都自來關切,大哥有的,大嫂自來也會給他們準備,是個溫婉娴熟的才女。
旁邊擺放着的,是謝家二老夫人于氏,也是謝言之的二奶奶,于氏早年傷了身體,膝下無子,一直都是将他們兄弟三人當親孫子般照顧,連小侄兒都被她如珠如寶的疼着。再過去是他二爺爺謝廣耀,年輕時也是猛将,後來傷了腿才不得不退了下來。
還有好些人,是他的叔叔伯伯,都是看着他們兄弟長大,将他們視為己出。
可這些人,都在那一天,全死在了邢台上。
他偌大的謝氏一門如今隻剩下了被押解進京的二哥,與如今不知被樓将軍等人帶去何處的祖父與小侄兒。
其他旁支,全都被流放三千裡外,最終還能活下多少也未可知。
“娘……大嫂……”
謝言之跪在桌前,膝蓋重重的磕在蒲團上面。
他一開口,才發現聲音早已啞下,連視線也變得模糊。
他拜下身去,重重地叩在地上。
“對不起……我應該早些回來的,我應該再早一些回來的……”
再早一點,他就能跟樓将軍等人彙合,就有更多的時間,定制救人的計劃。
而不是像那日一樣,匆匆照面忙于救人,旁的事都來不及問。
再早一點,他是不是就能發現母親被那姓汪的單獨扣下了呢?
“對不起……對不起啊……”
謝言之啞聲哭着,他怕被外頭的陸淮商聽見,連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可此刻,陸淮商就站在外頭,透過門縫看着他跪在地上的背影。
少年的人背影單薄,跪在地上時看着小小的一團,仿佛是沒長大一般。
可他渾身細微的顫抖,還有那壓抑的聲響,卻讓人心裡不禁跟着揪疼起來……
皇帝針對謝家的事,并不是一時動怒,或許他早就有了廢掉謝家的念頭,隻是皇帝也沒有料到,謝家一倒,會天變異象。
這人力無法更改的異常,緻使了不少地方發生了雪災冬禍。
史書上必定會留下一筆:忠臣枉死,天降雪罰。
所以大長公主讓皇帝重查謝家的事時,皇帝才會順勢應下。
畢竟謝家傾塌,除了一個謝不凝,也翻不起什麼花來。
隻要這大雪停了,皇帝才會感覺到上蒼對他批判與責罰結束了。
但是所有的一切,顯然還沒有開始。
謝言之在裡面跪了半個時辰,也壓抑着哭了半個時辰。
這些一直藏在心底裡的情緒都宣洩過後,他人似才恢複了幾分。
擦去眼角遺留的淚痕,謝言之緩緩起身,捧着手裡的牌位遞了遞。
“娘,大嫂,二爺爺,還有叔伯們,這位是鄭渾,他是鄭國公府的小少爺,我現在借了他身份活在這世,他自己反而被困那槐木豬裡面,你們泉下有知,可否幫我護着鄭渾一二,我會好好活着,等平反了謝家冤屈,報了仇,便将這身體還給鄭渾,來見你們。”
他将牌位小心地擺放到母親崔氏的後面,松手時沒注意到,那牌位突然拉出的陰影,剛好落在崔氏的牌位上。
謝言之突然一個踉跄,身形不穩地跌在桌邊。
陸淮商在門外看得心急,想進去,便見他自己撐着桌邊,忍到指尖發白,也沒有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