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輕了聲音,僵硬的臉龐竟有了些慈眉善目。
“我能有什麼事。”榮滄撇過頭,繼續朝自己嘴裡塞着酸橘子。
許星自小便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廢話,掏出個鑲着金邊的令牌,舉到榮滄正前方,道:“你對着榮老大人的令牌說。”
榮滄沉默了,橘子嚼到一半停住了,直接咽了下去。臉上玩笑的意味都收住了,剛才一路上過來的躁動都平息了,悲怆的冷風吹得他手腳冰涼。
他沉聲道:“蒼鷹可以落在地上歇息,因為它們有健壯的翅膀,想飛随時可以翺翔。可殘鷹不行,一旦落了就再也沒有展翅的力氣,徹底淪為另類的走獸了。”
他自比那隻殘鷹,一旦歇下來就真的飛不動了。天空的王者怎麼會容忍自己在地上苟延殘喘,與低賤無能的四腳獸争奪殘羹剩飯。
榮滄傲,從未改變。
“唉。”許星無奈地跟着沉默了。他看向無盡的荒田,連皇城之外都這副模樣,九州的百姓又是在什麼樣的水深火熱中呢?
“你又能撐這個爛房子多久?兩年?六個月?”他朝下面的侍從比了個手勢,問道。
榮滄搓了搓手,将指尖抵在手掌汲取些許溫暖,并不否定。
“我相信他能撐住,他會修繕好大恒,還百姓一個黎明盛世。”
“他太猶豫了些……”
“我知道。”榮滄打斷他,黑眸被決絕填滿。“我會給他一劑猛藥。”
沉默震耳欲聾,遠方傳來商隊的鈴聲。
“陀咯伊陀咯,陀咯伊陀咯……”由遠及近,像是想勾起塵封的記憶。
許星靜了許久,忽然笑了,想到了兒時的記憶:“那是雁。”
“我說鷹就是鷹!”榮滄反駁,眼中罕見地流轉起美好的回憶。
“你開心就好。”
“你走吧,我繼續吃我的酸橘子。”他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卻因為常年的病态與疲累演得有些力不從心。
許星看不慣他這個樣子,又忍不住勸道:“别撐了。”
他甯可看到榮滄怨天怨地,也不想看到這副裝出來的我很好。
“我哪裡撐了?不是好好的。”
許星緘默一陣,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榮滄的右小臂向上一拉,青橙交加的橘皮落在地上,微弱的聲音被風雪蓋住。
厚重的衣袖被撩開,微微滲血的紗布一圈圈緊緊綁在手腕上。
榮滄見狀也不反駁了,嗤笑一聲:“你真的是狗鼻子,裹了這麼多層還能聞見。”
“你做不到在這最後的兩年裡活完四個人的一生。”
商隊的鈴聲響到了不遠處,記憶裡某個人瘋瘋癫癫的歌聲也響起:“朝陽生青玉,舊巢新四雛……”
山河錦繡,隻有錦還苟延殘喘地活着。
“别瞎操心了,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矯情了。”
許星認真地盯着他,叫出了他的小名;“錦叔,你騙不了我。”
“……你以什麼身份來說教我?”榮滄用了十分力氣扯回自己的手臂,把傷口又扯開了些。
這傷口最初是被人挑手筋時剝開的,後來他難受,也看這傷口不順眼。過了十來年了,斷斷續續得一直沒好。
許星向後撤了兩步,接過手下人遞來的襖子,披到榮滄發寒氣的身體上,溫聲道:“你也騙不了自己。不願意跟我說也最好找個人傾訴,我看宮中那個太猶豫了些,不夠武斷。”
“他還沒意識到自己的位置從開始就是一條孤獨的路,咳,到時候我會給他一劑猛藥的。”
“你當他是小孩嗎?”
“他也就在我這能當個小孩,最後兩年了,我也不跟他計較了。”榮滄緊了緊襖子,又被襖子的毛撓了脖子,抖了抖。
“你也知道隻剩兩年了啊……”許星歎了聲,背手離開,渾厚的聲音悠悠傳了過來:“算了,你的那炷香我替你拜了。若到最後你想明白了,想做回錦叔,來無晴岡找我吧。”
榮滄起身,行了個标準的拱手禮,朗聲道:“榮滄恭送威遠侯。”
商隊駛向京都,戰馬狂奔向遠去的軍隊。
他望着漸遠的揚塵,将最後一瓣橘子咽下去,歎了口氣。
“你說得對,那是雁,不是鷹。”
記憶的幻境第一次如此平淡地随着榮滄的話散了,錦書一時間有些不适應。
他知道這是自己和許星最後的告别,因為在此之後榮滄沒有停下過前進的腳步,反而在意識到自己快撐不住之後更加不顧一切了。
他花了一年時間到處平亂,又花了一年聯合一些純臣搞改革,在要在死之前為顧雩風鋪路,讓北恒走向盛世。
更重要的是,讓他能省心些。
錦書忽然意識到這份情感比他想象的還要沉重,心生了些許猶豫。
一邊是還算正常的生活,一邊是追求了很久是過去與已經離世了的愛人。他到底還有必要去了解那個已經對現在沒有什麼影響的過去嗎?
就算了解了,他也無法改變史書上已經既定了的事實,豈不是徒增哀傷?
“阿錦,你看這樣如何?”秦雲雁的聲音把他從自己的思緒中叫了回來。就在剛剛那段時間裡,秦雲雁給他梳了個高馬尾,用一根木制的簪子固定好。
他拿手機給在發呆的錦書拍了張照,有種精緻玩偶的感覺。
拜托,誰不喜歡一個讓你随便動頭發的大号洋娃娃呢?反正秦雲雁拒絕不了。
錦書拿着手機看了看,英姿飒爽,感覺不錯。秦雲雁的手藝挺好的,在此期間他沒感覺到疼,反而很舒服。
他并不知道這是秦雲雁這周拿小錦書練的,疼得小錦書還咬了秦雲雁兩口。
“挺好的。”錦書把手機還給秦雲雁。忽然意識到手機相冊能留住自己的照片了。他轉了轉手上的戒指,看來自己徒弟的道具做得不錯。
錦書眯起眼睛,笑着問秦雲雁:“摘橘子去嗎?”
“不是季節吧。”秦雲雁搖頭,“而且這邊的橘子沒那麼甜。”
“那有什麼?”
“蘋果?”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