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沉默着跟了一路馬車,手掌握拳放在心髒之上。
榮滄默默跟着顧雩風回到了駐紮地,就仿佛自己隻是一片無根的落葉,無聲地輕輕飄進去。
其實就是臨時搭起來的帳篷。卻也極其整齊,能看出軍紀嚴明。
邊緣那邊,侍衛們有條不紊地從林中搬着刺客們的屍體,明明是血腥的場景,榮滄的心裡卻毫無波瀾。
他十歲就跟着父親的部下去剿過匪,本來是偷偷去的,後來控制不住直接帶頭沖了進去,後來還被家長訓了一通,跪了一天祠堂。
但那一次也印證了他曾經的一個猜想:榮家的兒郎天生就流着弑殺的血,他們從來不怕殺敵,隻怕被擋住身後的人背刺。
哪怕他們付出全部,低着頭伏着身子将束縛着自己的鎖鍊交出去,也難以得到百分之一百的承諾與信任。
榮滄低着頭,不去看那慘烈的景象,主要是不讓别人看清自己的臉。
錦書下了祥雲,默默跟在後面。
到了主帳,門口的侍衛單獨攔住了跟在顧雩風後面的他。榮滄沒有說話,隻是無聲地看着已經半隻腳進入帳篷的顧雩風。
那眼神帶着質疑,又帶着嘲諷的笑,仿佛在說:能保住我?
顧雩風沒有回應他,頓步返回,皮笑肉不笑地對侍衛說:“這位是我的恩人,想來許将軍也沒權利管我帶誰回來吧。”
說着,直接牽住榮滄的手,就要帶他進去。
又被攔住。那侍衛沒有動,甚至連表情都沒變。面如早就被雕刻好的木偶。
他隻聽從自己主帥的命令。
顧雩風皺起了眉,面色十分不悅,倒有了幾分學帝王之儀長大的樣子。
當年無論受不受寵的皇子都會去國子監學習,那時顧雩風所表現的樣子都是像一個瘋子,見不得半點書生樣。所以夫子也隻是看他來了,就不再管他。
榮滄當年是奉命和皇子們一起讀書的,他也是皇帝用來觀察皇子們的一個眼線。
他還經常給顧雩風帶吃的喝的,因為跟他相處不用想那麼多的彎彎繞繞,現在想來顧雩風當時裝得也挺辛苦的,聽了他那麼多大逆不道的吐槽。
“等我一下。”顧雩風落下一句話,快步先進了帳。
榮滄不想搭理侍衛那好奇中帶着戲谑的目光,低頭邊數着衣上的泥點邊整理現在的情形。
錦書聽見自己的心聲:将軍,姓許,隻能是許星。不對,許星之前提供重要證據有功,怎麼兩年不到就被貶到邊境來了?什麼情況?他和顧聞月怎麼在一起了?
那時的榮滄因為逃亡什麼信息都不知道。
沒等他想清楚,那侍衛得了命,叫他進去。見他不動,便粗暴地把榮滄推進了帳内。
當榮滄看見許星的那刻,大腦裡一切設想土崩瓦解,理智被刹那間抹殺。
錦書從旁看,許星一身銀甲幹淨利索,英俊俊朗;榮滄滿身污泥,披頭散發。對比起來雲泥之别,而且他這時候不确定許星在不知真相的人眼中就是叛徒,榮滄覺得痛恨很正常。
他一直需要一些渠道去發洩自己,尤其在被壓抑生活磋磨了兩年之後。
榮滄隻是愣了一下,随即:
“許凡!我榮家是怎麼對不起你了?你倒是說啊!”他喊得聲嘶力竭,直接蓋住了外面的雷聲。
榮滄指着許星的鼻子罵,試圖從對方臉上捕捉到一絲心虛。
可惜的是沒有,許星的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仿佛那一念之間落地的幾百顆頭顱都與他無關,仿佛那教導他識字習武的榮府隻是随便一個普通的地方。
冷漠得令人心寒。
“當年趕你出去的時候就應讓你□□,不該最後還給你二十兩銀子。”
那二十兩銀子還是榮滄交給許星的,當時他說什麼來着——願你前程似錦。
“我爹當年将你逐出家門當真是做對了,不然怎麼有你許大人今日的體面。”
榮滄罵的不是隻許星,他罵的是整個北恒朝廷,罵的是那千裡之外端坐皇位之上的顧聞末。
罵北恒朝廷忘恩負義,當年北恒建國靠的就是他榮家,北恒繁華,也是他榮家在保駕護航,鏟除邪祟,守四方之國土,定盛世之根基。
為了讓皇族信任他們,他們交了多少次兵權,又有多少人吃了那将自己性命交出去的藥,多少人發了終身為奴的誓言。
怎麼到頭來,一封不知真假的書信,便讓這滿門的英豪泉下相見了呢?
榮滄身上壓着幾千人的怨,太疼了。
許星沒有理這個失态至極的少年,他颠了颠下屬從榮滄身上搜到的布包,裡面有幾個荷包,其中一個繡了個山川連綿青綠,長河平穩,岸邊碎花點綴的荷包沉甸甸的,似乎裡面有不少碎銀子。
他淡淡問,像是聽不見這撕心裂肺地叫嚷:“錢哪來的?”像榮滄這種被流放的犯人身上能有這麼多錢可不是常事。
可能在他眼裡,這個他看着長大的弟弟隻是個普通的犯人罷了。
榮滄想笑,我在跟你說那幾百條命,你卻在指責我身上有錢。他狀似癫狂地笑了一陣,才不緊不慢地說:“錢哪來的?殺人劫财啊,他們的腦袋就扔在邊關你那個将來下屬的屋子裡。”
許星挨個打開荷包看,将一個顯然破舊得多的荷包扔在地上,手邊長槍脫手,将那荷包刺了個稀碎。
散露出來一些簡易的易容工具,但最重要的東西已經被那閃着森森銀光的槍頭毀了。
錦書湊近了看了看,是張人皮面具。他當時是想取代這個荒王的位置,用假身份活下去謀反的。
站在兩旁的侍衛見了那易容工具,又看看榮滄的臉,最後停在他臉上那恥辱般的刺青上。
“我當是誰,原來是個朝廷流犯。”那侍衛的語氣裡帶着極緻的嘲諷與奚落,仿佛他自己的地位如同天上的真龍一樣。
榮滄沒去管那小人,他的臉扭曲了一下,緊接着恢複了憤怒。
“你殺了我啊!我一個亂臣賊子,讓您許大人纡尊降貴是不是髒了你的手。”
他一邊說一直向前走,不出意料,被侍衛按倒在地。臉緊貼着反着光的槍刃,心跳得飛快。
他惡狠狠地盯着槍刃反射回來的自己。
真像個厲鬼,不成樣子。
榮滄忽然笑了,笑得張揚又詭異,聽得壓着他的人毛骨悚然。
“殺了我!殺掉你許大将軍人生中最後的污點!”
許星那古井無波的臉在聽到“最後”時慌了神,他厲聲呵退侍衛們,現在整個帳篷裡隻有對峙的二人,和一直坐在末位喝茶的顧雩風。
許星的聲音帶上了少見的顫,緊緊攥着那荷包,“你說什麼?你二哥呢?”
聽到眼前這人說起自己那被折磨死的哥哥,榮滄直接陰陽怪氣道:“我們這等賤民怎麼配你大将軍你挂念……”
許星追問,大有你不回答我就不放棄的架勢:“他在哪!”
“在哪?你把你那高貴的頭顱低下,沒準還能聽到他的哭聲。”榮滄獰笑着回應,不知怎的,他看見許星眼底的焦急,心裡升上來幾分别樣的快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在心裡念叨着,還是壓不住心裡的憤懑。
“不……你别撒謊!”許星渾身的冷冽刹那間蹦催,他低着頭,眼珠和雙手都不知道放哪裡好。
“騙你?我榮滄現在一無所有,在這世間沒有任何血緣牽絆,隻剩下這殘缺的身子。”
榮滄趁許星慌神之時一步步走上台,強行抑制住身體的疼痛,如幽魂般湊到他耳邊輕聲問:“你那一紙訴狀遞上去,可曾後悔?我問你,這幾年故人可曾入夢?”
說是輕聲,實際上帳内三人都能聽見。
旁邊的錦書自然也行。他把情緒壓下去,破罐子破摔地想:真該讓那群認為榮滄和許星是一對的人來看看,他何德何能跟自己哥哥搶人。
錦書坐到顧雩風旁邊,看見這人握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眼底隐隐有心疼和不滿的情緒。他覺得這人真能吃瓜,就算吃瓜也不吃個全,明明都在現場還以因為許星跟自己吃醋。
關心則亂嗎?
“我榮家怎養了你這個吃裡扒外的狼!你當他顧聞末的走狗得到了什麼,可能比過我榮家的養育之恩?”
榮滄正在氣頭上,看許星已經破防了,轉移目标到了這空間内的第三個人身上。
“還有你,我榮滄真是瞎了眼,竟沒發現你顧四有如此的好演技。”
顧雩風收斂神色,像是才注意到這邊的争吵,慢悠悠地放下茶杯。一兩滴茶水濺出,被衣袖快速掃走。
他輕飄飄地說:“榮三公子,你這樣公然辱罵皇族,不怕擔上個大逆不道的罪名?”
榮滄卻是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大逆不道?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叛國的罪名我都擔了,還怕你個大逆不道的罪名?”
我在你面前罵皇族罵的還少嗎?他冷笑。
那邊顧雩風站起身,他身上的衣服也沒換,也是被世間的凡土染透。
錦書就在二人旁邊,邊接受情緒邊苦中作樂,忽然感覺這倆人滿身泥濘有點像情侶裝。
他們是一類人,都在演。
榮滄慢步挪過去,聲音像是從遠古的風中闖出來,帶着悲傷與自嘲:“大不了就是一個死,我如今最不怕的就是這個了。”
聞言顧雩風事不關己的臉色終于變了,掙紮的情緒從瞳孔中溢出來,榮滄沒見過有這樣複雜情緒的他。
顧雩風盯死了那人悲壯的眼眸,似乎要将那千瘡百孔的面具看透。他伸出手,溫柔地将榮滄額前的一縷碎發别到對方耳後,露出了那象征着恥辱的刺青。
刺青上有疤,是榮滄難怪時自己撓的。很醜也有些恐怖,但顧雩風并沒有任何的反感。
顧雩風仔細地看着,輕輕地描摹,眼底帶上了些許旁人察覺不到憤怒。他嚴肅認真地道:“阿錦,我說了我能保你,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