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是泥塑的,何須這般小心?”
程生彥認真看了幾眼他眼底的烏青,不安地問道:“又沒睡好?夜裡沒點安神香嗎?”
自從九郎醒來以後,不是噩夢連連、或是整宿難眠。
張老先生說過,這些都是失魂症引起的,心結未解,自是夜不成眠。
解心結,唯恐驟然大悲大喜,傷及心脈。與之相比,夜裡不好入睡還不算太麻煩,用些安神香還可緩解。
在他強硬的态度下,九郎再不喜香藥,也用了一段時日,已許久沒有過今日這般,面色蒼白、頹喪又憔悴的模樣了。
昨夜是斷了此物?還是安神香已沒了效用?
“要不點我自己吧!用了這麼多,熏得夠入味了。”程生蕤坐在石桌前,給兄長斟了一盞茶。
程生彥不理這混不吝的話,暗忖着要不要把香藥換成湯水,每日夕食盯着,灌他個水飽,就不用再發愁了!
兄長的沉默讓程生蕤心生警惕,隻得無奈地解釋道:“我是武将,隻有保持清醒才能活下來。”
香藥喪志,西北這樣的重戰要地,沉迷于此物無異于自掘墳墓,他不能行這害人害己的勾當。
“你……”
重重歎了口氣,程生彥知道在離州的事情上,誰也勸不了程生蕤,隻好暫且按下不提。
将食盒放在石桌上,雙手托起茶盞在鼻尖停了須臾,小口品了品,程生彥贊許道:“這五年來,你的茶藝倒是不曾退步。”
程生蕤扯了下唇角,自嘲般笑着。
在西北浴血奮戰,連最烈的酒水都入口寡淡,哪來的閑情逸緻煮茶對飲了?
茶藝和這汴京城一樣,都在他的世界裡走了很遠很遠。
今日,不知怎的……
程生蕤垂眸望着手邊的白瓷盞,思緒不受控制地飄去了不知名的他方。
在一道充滿關切的目光下,他壓下心中的惱意,故作平常地把玩起掌心的盞子。
“兄長過來是為了何事?”
程生彥看了他一眼,眉眼溫和地打開食盒,“錢家五娘子讓人送了茶點,這份是你的。”
“哦。”程生蕤依然漫不經心地把玩着茶盞,表現得毫無興趣。
程生彥從食盒中撚起一塊鏡面糕,嘗了一口,“小五的廚藝是越發精湛了。”
程生蕤不自覺地微蹙眉頭,餘光跟随着兄長的動作,語氣愈發冷淡,“是她的女使,廚藝更精湛了吧。”
“你也知小五病弱,能有這份巧思,逢年過節還記挂着我們,已是難能可貴。”程生彥微微眯着眼睛,吃得很歡快。
“一葉障目、識人不清!”程生蕤面色不霁地放下白瓷盞,冷聲道,“你們這樣一味捧着,豈知何為溺愛之罪?”
“九郎所言,字字在理。”程生彥正色端坐,語重心長道,“這汴京城裡能忍心恫吓小五之人,唯有你。”
程生蕤想起在汴河邊上,見他如惡鬼纏身的小娘子,心氣更加不順了。
把食盒移到程生蕤的手邊,程生彥語氣溫和地商量道:“小五才及笄,脾性天真爛漫,确實弊大于利。現下九郎閑賦在家,不若幫着照看一二?”
程生蕤面露荒唐,正要說話,程生彥又道。
“小五的身子總不見好,說是越發瘦弱了。”
莫名的,程生蕤恍惚了一瞬。
如同巨石壓身,心口憋悶滞澀,還隐隐作痛着,渾身的氣力也被抽去了十之七八。
程生蕤察覺到自己的變化,由此而生的是愈發強烈的抵抗。
他不能被影響,不得,不應,也不要。
“我可伺候不了嬌嬌弱弱的小娘子。”程生蕤冷硬起心腸,刻薄道。
程生彥耐心十足,慢聲勸說:“也不必你精心照養,每日看顧一兩個時辰即可。”
“方才你也說了不得溺愛小五,想來她成日困于竹青院,女使環繞、也并無裨益。”
“你這院子清淨,正适合小五靜養身子。”
程生蕤面無表情,沒有半分動容,“兄長知道的,我要回離州。”
這句話,也不知是在與人說道,還是與己明志。
程生彥望着阿弟,低聲開口:“哪怕如此,賀府的茶飯也不宜多用。”
程生蕤拂去石桌上的一抹塵土,面朝春日冷陽下寒光閃閃的長槍,“比起離州百姓之苦,又有何懼?”
程生彥的目光也随之而去,微頓了須臾,語重心長道:“如今朝堂各方暗潮洶湧,九郎若想長久立身于西北,且要耐心。一旦時機成熟,自會有人替你斡旋聲言。屆時,西北之困,何愁不解?”
斬殺運糧官黃錦,不過是禦史台彈劾劄子上小小的罪過,使得聖人下诏,召程生蕤回京侍奉親長的是難測的帝心,還有從前朝留下的、對于武将的疑心。
廟堂之高,無人在意遠方的西北。
邊塞百姓的生死困苦,不過是一封封簡短的劄子、區區的騷亂,影響不了汴京的繁華。
程生蕤心有不甘,卻隻得為了回到離州,向賀府遞出拜帖——樞密使賀直煦,運糧官黃錦的恩科師長。
這是最快,卻非最佳的辦法。
但從他棄文從武開始,站在天下士人、滿朝文臣的對面,他想得到的一切,就隻有以己身換得。
程生蕤何嘗不知虎口奪食的危險,但他别無選擇。
“隻須吾之所失,換得西北安定,百姓不再流離,已勝過一切長久立身之道。”
程生彥望着眼前的人,他還記得那個隻及腰間的稚子小童,可不過轉瞬卻已長成了立身天地之間,須得仰視的英雄。他百感交集,滿懷着驕傲與傷感,又喜且悲地望着他的九郎。
程生蕤勾唇笑了笑,語氣卻十分鄭重,“我還有許多未竟之事,會護着自己的。”
“好,我信你。既你無意,小五之事我便另尋他人。”
程生彥眼眶微澀,垂眸平複了片刻,突兀地站起身來,話鋒一轉,“其實、年前聖心已有了動搖,或許過不了多久,還會與我說道此事。”
“但、小五的身子,我還是與聖人告假吧。”
不加掩飾的脅迫之意,使得程生蕤也無法裝作懵懂、含糊而過,他抿唇思忖着。
與求賀家相比,兄長的人情債倒是可以不必還。
但、錢家小五,她——
程生蕤喝了一口冷茶,無奈道:“我也隻眼下得空。”
“兄長都曉得。”程生彥溫溫柔柔笑着。
程生蕤猶豫再三,又道:“小娘子體弱,要是吓着她,病情加重了,豈不與世交家結了仇?”
“說得有理。”程生彥托着下颌,又道,“家中還有不少黃岩蜜橘,你提一筐上門當作謝禮,與小五多叙叙舊。”
程生蕤:“……”
“朝食過後便去吧。”程生彥從袖中取出那封本該由韓毓送走的拜帖,目露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送兄長了。”
程生蕤面無表情地接了過來,提起石桌上的食盒,轉身回屋,重重地闩上了門。
小郎君鬧脾氣,程生彥倒是不在意,他掃了一眼蕭條的院子,終了輕輕歎了一口氣,才邁步離開。
錢家病急投醫,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而他,也有私心
——這院子,過于清冷了。
九郎的漫漫一生,不該如此孤冷至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