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府後花園。
西側府牆邊長出嫩綠新芽的銀杏樹上,垂曳着一角青粲色的披帛,仆人女使行色匆匆,卻沒想過擡起頭,打量一眼這百年老樹。
而在兄長的軟硬兼施下,程生蕤老老實實提着蜜橘,上門叙舊。
“昨日那幾個小的還抱怨蜜橘不夠分,你這一大筐子算是送到他們心尖上了。”錢如荟領着他朝裡走,好笑道。
程生蕤扯着唇角,并不覺得好笑。
他走這一趟不是真來讨小娘子歡心的,而是盼着以名震汴京的惡名吓得錢小五如其他啼哭小兒,遠遠躲着他才好。
不行,他得想法子,不許錢小五食這蜜橘。
免得小娘子吃甜了嘴,又該犯糊塗,不記得他的厲害!
“蜜橘多食無益,小娘子又不知克制,可得管管。”程生蕤藏下自己的小私心,語重心長道。
難得見到友人對小姊妹這般上心,連零嘴上的小事都再三忖量,錢如荟感激的同時,免不得對自己的疏忽多了幾分慚愧。
拉着程生蕤的衣袂,他道:“九郎想得周到。”
“……”程生蕤拍了拍錢如荟的肩膀,笑而不語。
“這會子小姊妹應在園子裡玩鬧,我們去瞧瞧。”
錢如荟引着程生蕤走過月洞門,穿過廊庑,就見園子裡烏泱泱的,亂成了一團,随手攔住了無頭蒼蠅般亂竄的女使。
“慌什麼?”
“長君,五娘子——”女使瞥了一眼他身邊的外男,忙又閉上嘴。
程生蕤眉心微跳,連呼吸都亂了幾息。
“小五怎麼了?快說!”錢如荟顧不上其他,更沒把程生蕤當作外人,急哄哄追問。
“五娘子不見了,園子上下都翻了個遍,也沒尋到人。”
“怎、怎又不見了?”錢如荟破防。
程生蕤适才還挂在面上的笑也沉了下去,眸光幽冷地環視着四周,最後把目光落在女使身上。
“最後見到五娘子是在什麼地方,過了多久?”
女使受不住這樣的審問,求救般看向她家長君。
此時,錢如荟也讓自己冷靜了下來。
瞅着眼前的人,知道她并不是竹青院裡近身服侍的女使,便道:“你把潘媽媽喚來,讓其他人暫時不要走露風聲、驚動正院長輩。”
“是。”女使屈膝退下。
“九郎——”
他實在費解,怎麼每回小五出了岔子,都能被他碰到。
才剛對上那雙肅冷的眸子,錢如荟莫名感覺自己矮了一寸,臊眉耷眼地避開程生蕤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腳尖發怔。
程生蕤壓抑着心中的燥火,語氣生硬地問道:“楊家那潑皮是如何處置的?”
“已把他趕出錢家私學了。”錢如荟愈發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就這樣?沒斷其手腳,趕出汴京?”程生蕤不敢置信錢相公的仁慈。
“……啊?這、不至于、還不至于。”錢如荟忙擺了擺手,幹笑着。
程生蕤沒什麼表情地瞅着他,直瞅着錢如荟心慌慌,壓低聲音又解釋道。
“這裡面還有我二嬸娘的手筆,楊家小子癡長了些歪心眼,被人教唆行事,把他放出去,沒了錢家相助已是懲戒,便沒有趕盡殺絕。”
“你二嬸娘李氏?她為何要害自己的親侄女?”程生蕤有些詫異。
與程生蕤也沒什麼好隐瞞的,錢如荟歎聲道:“還不是為了選婿!鄭家聽說我們在給小五看圖冊子,也把他家兒郎的畫像遞了過來,哪裡知道我那二嬸娘瞧上了他們家。八字還沒一撇,就左了心,唯恐丢了樞密副使家的親事,用了毒計來對付小五。”
程生蕤面色發黑,不久前聽聞錢家分家之事,卻沒想過其中還有這些糟污。
他知道廟堂之中為了争權奪利而層層算計的男人們,卻不知後院女子也會這般狠厲惡毒。小娘子的纖弱天真非但不能得來憐愛,反而成為了她的弱點,引餓狼撲食啃骨。
這家子糊塗至此,連個小娘子都護不住!
程生蕤滿腔憤懑地瞪着錢如荟。
“……”錢如荟受氣包一般揣手站着,獨自承受譴責。
好在,潘氏終于趕來。
錢如荟長長舒了口氣,把程生蕤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一炷香之前,看顧西院門的司阍婆子見過姑娘,但我已遍尋西院,卻沒找到人。”初春料峭,潘氏卻急得汗流浃背。
錢如荟顧不得安撫潘氏,驚聲道:“小五又到西院作什麼?”
去歲中秋夜,是二嬸娘暗中買通西院的婆子,與楊書廷開了方便之門。
小娘子丢了三個月,堪堪才尋回來!難不成又有潑皮,來哄騙他家小五了?!
潘氏悄悄瞥了一眼面如冠玉、神色卻比辟邪圖上鎮煞驅邪的殺神還要陰沉幾分的郎君,隐晦地說道:“近來姑娘寝食難安,此番興許是為了到興國寺求個心安?”
“拜佛而已?為何不與我們言說?”錢如荟有些迷茫。
潘氏神色不自在地看着對于男女之事一竅不通的長君,偏她也不好直說小娘子噩夢連連,以為是中秋夜不曾赴約而對楊家小兒心生了愧疚,便想着法子要出門緻歉啊!
“她還不知楊家潑皮的真面目?”程生蕤倒是聽出了潘氏的言外之意,觑着錢如荟的眼神更加不善了。
錢如荟理直氣壯道:“小五還沒長大,可聽不得這些腌臜。”
“……”及笄了,還沒長大?!
程生蕤被氣笑了。
他盯着西邊的府牆,心裡還沒想明白要不要管錢家這些糊塗蛋,人已朝着西院的方向,闊步走了過去。
錢如荟後知後覺,小跑着跟在他後邊。
他們又檢查了一遍,确定新來的司阍婆子盡忠職守,沒有給小娘子半點可乘之機。
西院門沒有開過,小娘子會想什麼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