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愈好不容易窺探到二哥的秘密,宛若一隻上蹿下跳的猴子,絞盡腦汁地想問出陳恕喜歡的姑娘是誰,但陳恕眉頭緊蹙,俨然陷入了困境,陳愈百般追問,也沒套出一句話來。
但無妨,陳愈已心滿意足。
隻會捧着書讀的二哥竟然也有情窦初開的一天,陳愈半點坐不住,隻想狂奔出去找瑩姐兒好好說說。
陳恕也沒心思再指點他的功課,陳愈悄悄溜走也沒引起他的注意。
墨竹進來給他添了杯茶,小心翼翼地問:“少爺,王同知家的三少爺給您下了帖子。”
陳恕回過神,淡淡地道:“王三少爺?我與你并不相熟。”
墨竹撓了撓頭,“聽說王三少爺的妹妹那日來了咱們府中。”
陳恕明白了,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拒了吧,就說我潛心治學,不便出門。”陳恕連那王小姐是誰都不知道,何況他自己心裡如今正困惑着,實在沒心思與外人周旋。
墨竹應了一聲,屋外忽然傳來一陣聲響,墨竹出去一會兒,回來手裡便多了一個食盒。
他笑道:“少爺,二夫人差人送來了點心。”
陳恕看了一眼,讓他放在一旁,待墨竹走後,陳恕忽然反應過來,母親不善庖廚,也知道他不喜甜食,尋常送來的點心多是瑩姐兒和貞貞做的新鮮玩意兒。
他福至心靈,将食盒打開。
素白沒有一絲花紋的碟子裡,裝的是幾塊小巧的青團,陳恕拿起一塊,果然見下面壓着一張紙條。
陳恕一眼就看出是姜貞的筆迹。
紙條上畫了一隻黃白花的狸奴,正可憐巴巴地蹲坐着,胖乎乎的爪子按着一條大鯉魚,意思好像是在說,把好吃的獻給他,請他不要再生氣了。
陳恕原本陰霾的心瞬間放晴。
他揚起一抹笑,想起當初在葡萄架下初次見面時,她的描紅灑落了一地,那時她就喜歡在紙上畫這種可愛的畫,這麼多年了,還是這樣。
隻是他真的對貞貞……
陳恕難以置信。
下午陳恕照舊拿了新作的文章去找楊夫子指教。
楊夫子如今差不多就在陳府養老了,幾年前他離開陳家遊覽山水,但心裡還是放不下陳恕這個天賦異禀的學生,因此聽聞老太爺去世,連忙趕回陳家,就怕陳恕因為悲傷過度一振不撅了。
好在陳恕并沒有沉湎于悲痛,反而于功課上更加用心。
隻是這一次陳恕的文章令楊夫子不太滿意。
“瑾之,你這篇文章,破題雖有新意,卻是虎頭蛇尾,可見你心神恍惚。”楊夫子面色嚴肅地道。
陳恕一愣,慚愧道:“是,夫子,學生的确分了心。”
楊夫子放下文章,挑眉問道:“何事擾你心神?”
陳恕面有難色,向來處變不驚的臉上竟染上一抹薄紅,楊夫子見了越發好奇,幾番打量之後,爽朗大笑,重重拍了拍陳恕的肩膀。
“瑾之啊瑾之,想不到你也有為情所困的一天呐!”
這下陳恕整張如玉面龐都紅了個透,等楊夫子笑夠了,他長長地作了個揖,誠摯地請教道:“夫子,怎樣才算是心悅一人呢?”
楊夫子深深看他一眼,“瑾之,不懂情者入情最深,你從前可會這樣問我?可曾為别人這樣問我?”
宛若一道驚雷劈開混沌天地,陳恕怔愣在原地。
“所以,”楊夫子意味深長地看着陳恕,“瑾之,你心中早有答案,不必再追尋了。”
*
屋子裡,紅杏看着日頭漸漸偏西,進來對榻上的姜貞道:“小姐,天色已晚,不如先用飯吧,再看下去傷眼。”
她守在門口好半天了,也沒見小姐手裡的書翻過幾頁。
姜貞遲鈍地應了一聲,合上書道:“好,我沒什麼胃口,今日不去前院用飯了,你幫我給二夫人說一聲。”
紅杏點頭稱是,掀簾退了出去。
方媽媽取來一丸山楂,擔心地道:“小姐午飯就吃得少,莫不是積食了,吃點山楂丸子試一試?”
姜貞擺擺手,眉眼恹恹,“不用了,阿姆。”
方媽媽擔憂地看着姜貞,想了想,決定說些好消息逗她開心,“小姐,上次您托牙人找的宅子有信了,劉牙人說這旬内有空都可去看宅子。”
姜貞果然擡起了頭,露出了今日的第一個笑容,“真的嗎?那太好了!我已經給祖母去信了,阿姆,到時還要麻煩你幫我把祖母接過來。”
方媽媽笑道:“這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小姐放心就是了。”
姜貞早就想把祖母接來揚州了,但前些年她還小,加之祖母聽聞陳家挂着白,不願上門打擾,這才拖到今年。
大姑姑家新添了幾個小孫兒,屋宇恐怕不夠,雖然這麼些年大姑父一家沒說什麼,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這些年她幫二夫人打理商鋪,也得了一筆豐厚的分紅,從開春起,她就在物色宅子,想把祖母接過來。
“大姑姑待祖母好,我時刻記在心裡,阿姆,到時你去原武縣,記得把這一百兩銀票給大姑姑。”姜貞沒有随信将銀票寄去,因為大伯一家這些年常來找大姑姑麻煩。
姜貞想到大伯一家,臉色便難看起來,“阿姆,我家老宅的房契和地契都在祖母手裡,我已去信給祖母,地契給大姑姑,老宅隻有幾間棚屋,不值幾個錢,當初爹爹分的官宅,請阿姆帶祖母去衙門退還吧。”
方媽媽吃了一驚,“小姐,可……知府大人不是說那宅子是賞給姜家了……”
按朝廷規矩,官員能分到官宅,但姜貞父親死于任上,留下寡母和幼女,知府為表撫恤,便上書朝廷将原來的官宅賜給姜家,姜家大房就一直住在裡面,也是因為這座二進的宅院,還有朝廷的一筆撫恤銀子,大房夫妻二人上輩子才會對姜貞痛下殺手。
姜貞淡淡道:“我知爹爹為人,他一生淡泊,以身報國隻會覺得榮幸,那宅邸既讓人生了貪念,倒不如物歸原主。”
爹爹當初是念着兄弟之情,見姜仁一家種地凄苦,恰逢原武縣的災年,莊稼被洪水淹沒,才好心讓姜仁一家入住,怎知這一家人包藏禍心,在爹爹去後,不僅霸占了屋宇,還企圖害她性命。
姜仁一家當初從哪裡來的,就回哪裡去。
方媽媽一臉怔然,貞姐兒這些年跟着二夫人,越來越有主見和手段,當年在來揚州的路上,埋在她懷裡哭泣的小女孩兒,竟不知不覺長大了。
她雙手合十,念了句佛,大人若在天有靈,見到貞姐兒這樣,也應該放心了。
姜貞眉眼間的戾氣很快消散,笑着對方媽媽說,“阿姆,等祖母過來,咱們三個就去外面過自己的日子,從此以後,再也沒什麼好害怕的了。”
她終于能好好活一回。
方媽媽笑着笑着抹了一把淚,“小姐,老夫人要是見了你如今的模樣,一定很高興……”
姜貞點點頭,她也想祖母了。
想着祖母的事,姜貞已經把陳恕忘在腦後。
聞溪院書房中,陳恕正對着書卷出神。
楊夫子的話,竟讓他無言以對。
陳恕從未想過,他竟然真的對貞貞生了男女之情。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陳恕治學喜歡溯其根本,他試圖找出自己動心的源頭。
然而并沒有哪一件事是書裡所寫的那樣刻骨銘心。
年少時在東山書院求學,當時有師兄騙他看過一本風月小說,陳恕當時隻看了一頁便覺無趣,丢在一旁。
但他過目不忘,至今仍記得那書中,張生與崔莺莺在普救寺初遇,見到把花遊玩的崔莺莺,張生驚為天人,一見傾心。
陳恕卻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姜貞時,心裡不太喜歡,他覺得姜貞毛躁,不懂規矩,還過于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