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挺直背脊跪在下首,垂下的珠簾被風撩動發出細碎聲響,打破滿屋寂靜。
随身伺候的人早早被遣下去,他已經在這犟了一炷香有餘,膝蓋隐隐刺痛。
外邊兒天色漸暗,夕陽餘晖穿過雲層灑進殿内,金光投在格桑半邊臉上,顯出白玉般的通透,他的臉頰嫩肉還未消,面上浮着淺淺一層細小絨毛,透着股稚氣。
罷了,到底還是個孩子。
趙衍收回頗具壓迫感的目光,他慢悠悠拾起毛筆開始臨字。
“硯童,還在賭氣?”
格桑悶聲答:“不曾。”
“渾說,連阿耶也不叫了。”趙衍調笑,“朕瞧着你身量纖纖,竟不曾看出肚裡容了這麼大的氣,日後怕是做宰輔相公的好苗子。”
他放下筆起身。
自珠簾後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手背還透着血管淡淡的青。
趙衍泛着冷意的手輕輕擡起格桑的下巴,眼裡含着笑意打量這個他一手養大的孩子。
“你這孩子自小氣性大,如今年滿十五出宮建府了,怎還是這般孩子氣。”
格桑對上趙衍的目光,“阿耶,我是真心想習武,求阿耶允我入武學。”
“休要胡鬧。”
趙衍手下力氣加重,他的笑冷下來,那張詭豔的臉,在不帶笑的時候是完全陰郁的。
趙衍手勁大,格桑在吃痛的瞬間紅了眼。
永慶帝自即位以來一直以暴戾嗜殺聞名朝野,他極不喜旁人忤逆冒犯,除了他宮裡養出來的兩個小子,沒人敢跟這位不好相與的帝王多說二話。
“硯童,為人子最要緊的是聽話。”趙衍松開手,格桑的下巴已然多了兩點青。
趙衍的目光落在青痕上,冷哼一聲,通身的皮肉倒是細嫩,就這還成日嚷嚷着要習武,怕是一進武學就要被那些混不吝兵痞子戲弄着揩油。
“不要仗着朕喜愛你,就失了規矩。”趙衍的手落在格桑頭上,像戲耍小貓小狗似的輕拍兩下。
“今日不早了,見完你阿母就宿在宮内吧。”說完最後一句話,趙衍甩袖起身,又坐回他的高位。
格桑雙手緊握,想來今日存在感是刷足了,再犟下去趙衍真要收拾他了。他狀似不情願地起身告退,結束了這每日一鬧。
皇後常如意對格桑是實打實的疼愛,她待他向來親熱,隻是在親生兒子趙鳳朝出生後總會有顧不上他的時候。
格桑幼時享受了兩年阿母全心全意的關愛,日後再嘗到差了幾分的愛意,難免會有落差。
“吾兒快坐。”常如意拉着格桑在近旁坐下,眼裡滿是笑意。
“你可是又拿那事去鬧陛下了?”雖已孕育一子,她卻仍是少女模樣,面若銀盤,鼻如懸膽,一雙剪水秋瞳顧盼生輝,光彩照人。
“頑皮,習武之路本就不該你走。阿母的小硯童隻要身體康健,阿母就心滿意足了。”
格桑是趙衍和常如意共同撫養的第一個孩子。不僅常如意對他寵愛有加,連趙衍也頗感新奇,日日都來逗弄一番。
作為定源郡王的遺孤,格桑被常如意養在膝下時才兩歲,貓崽子一般小小一個,還隔三差五就要生一回病,把常如意吓得日日燒香拜佛,祈求佛祖别帶走這個小玩意兒。
格桑是武将後代,本來習武也應當,但他幼年實在體弱,有幾回病中甚是兇險。帝後二人遣人算了卦象,說是武将殺氣重,幼子承不住,便給他起了硯童這個乳名,好叫他專心習文休要舞刀弄槍,免得日後留不住。
說來也巧,就這麼叫着叫着,沒幾日格桑的病就大好了,常如意也就越發笃信這小小的硯童絕不能像他老子格彥範那樣習武。
再者,胤朝向來崇文抑武,勳貴人家也少有送子習武的。那行伍裡頭多是窮苦出身,都盼着以命搏個好前程,哪有把她金尊玉貴養大的嬌兒往那裡送的道理。
格桑叫常如意念叨了一番,也不敢再耍性子了,隻是連連點頭乖巧應答。他是真的以兩歲的心智被常如意拉扯大的,在格桑心裡是認了這個阿母的。
入夜後,格桑早早回到出宮前久居的寝殿歇息。
沐浴淨身完畢,在進喜的服侍下,格桑蓋好被子閉眼就寝,他睡覺時不喜人陪,下人都被打發走了。
趙鳳朝從外邊興沖沖趕來,守在門口的奴才見着太子殿下來了,連忙跪下行禮,進喜張嘴就要通報,被趙鳳朝制止了。
冰涼的手虛攥着格桑的脖子,格桑被冰得一哆嗦,擡手就是一巴掌。
“硯童,怎的如此粗魯。”趙鳳朝笑嘻嘻抓住迎面揮來的纖瘦手指,放在手中把玩搓弄,“好阿兄,快替我暖暖手,外邊涼得緊。”
格桑皺着眉頭抽出手,他不耐煩地翻過身。
“趙鳳朝,冷了就去找進喜要湯婆子,休要煩我。”
趙鳳朝挑眉不語,他脫了鞋襪自顧自翻身上榻,用蠻力扯開被子一角,就像條魚似的撲騰着挺進格桑的被窩,将人從身後抱住了。
但他今年不過十三,身量還比不過格桑,抱着人頗别扭,折騰半天反鑽進格桑懷裡了。
趙鳳朝反手死死鎖住格桑的胳膊,非要叫人摟着他睡。自己将臉埋在阿兄胸前,悶聲悶氣嘀咕:
“硯童,你怎的比我高這老些,待我過兩年長大,定要比你高大威猛。”
這小崽子不達目的是不會罷休的,格桑拽不回自己的手,隻好轉過頭對他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