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元因笑了笑便不做聲,這無藥可救的癡病。
父親的多愁善感在母親看來是維持愛意經久不衰的催化劑,她總是透過濾鏡去愛這個男人的一切。
可當自己走出大山,這樣的喟歎叫作懷才不遇。他隻能取悅一個大山的少女,卻無法為城市的精英女性提供任何經濟價值。
院子裡突然傳來“笃笃”的聲音,王丫丫披頭散發的沖進來,腳上的鞋子跑丢了一隻,那被淚水浸透了的臉上沁着一道一道的黑。
“龍嬸,書記不在你這裡嗎?”
阿媽連忙站起來問:“怎麼了?”
“我奶奶,我奶奶她,哇……”
那哭聲撕心裂肺,葉元因的心髒像是劃了個抛物線,落地時帶着不規則的顫音。她想,糟了,生活又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去了。
流蘇樹繁花如雪,流雲蔽日。
在這樣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春日,王丫丫和王枝枝的奶奶徹底離開了這個世界。
貧窮是一種說不出口的病,家徒四壁,還有兩個等着吃飯的孩子,這對于一個完全沒有經濟來源,隻能靠撿破爛為生的老人來說,實在是太難熬了。等孩子們都睡熟了,她摸黑爬起來系了根繩子,頭伸進去,結束了這苦累的一生。
村支書龍岩的頭發都快愁白了。
青壯的勞動力在外務工,留下這一村子父老稚子,叫他可怎麼辦呐?他把閑了很久的煙鍋又拿出來,擱上有勁的煙草,吧嗒吧嗒抽了起來。
“三女,你先把那姊弟倆接回自己家住一陣子,我,再想想辦法。”
阿媽心腸軟,家裡扶助弱小已成習慣。“好。”
村主任鄭寶書垂頭喪氣,猛地拍了一把大腿,中氣十足道:“我上縣裡找去!”
“你找誰?要幹什麼?”
“找财政,要錢,總得讓鄉親們活下去!”
“縣裡一千多個村,都跟你似的去哭窮,哪來這麼多錢扶貧?現在幹啥不得靠自己?”
龍岩磕了磕煙袋,眯着眼吸一口煙,又緩緩吐出來,青白的煙霧籠住了他的面龐,煙氣散去,他滿是皺紋的臉上蓦地帶了絲笑意,襯得那嘴角的紋路更深了。
“上回到村裡來的那個姓沈的年輕人,不是要搞什麼‘诶啊哎’的試點項目嗎?大不了我去求,看他那個項目能不能落到我們這裡。”
鄭寶書的眼睛亮了一下,“有招嗎?”
“你忘了,林書記還知了我一個情呢。”
鄭寶書哈哈大笑起來,“嘿,老哥,真有你的。”
*
三天後,在全村老少爺們的幫襯下,鄉鄰們準備舉辦個隆重的葬禮,讓王奶奶有尊嚴的走完最後一程。
送别儀式的頭天晚上,葉元因心情十分不好,晚上便躲進了爸爸的書房。
房間裡有一整面牆都用來裝書,裝不下的就橫在地上,從前爸爸在縣裡當高中老師,僅有的一點工資都拿來買了書。
他一介書生,辭了縣裡的教職,僅憑一腔熱血妄圖把村裡的孩子都籠進學校,教給他們知識,讓他們走出大山。
可現實總是不如意,一個經年落後的村落,有本事的父母已經把孩子從這裡帶走,剩下的多是留守兒童,家裡的老人們多少知道點讀書的用處,但能讓孩子踏實讀書的卻不多。一二年級還有幾個孩子堅持過來,等年歲一大,地裡插秧的活忙起來,男孩子們都往家裡跑,破舊的一間教室坐不滿幾個孩子。
何況,村裡的男孩們大都自以為是,女孩也不求上進,他們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誤以為這方天地就是未來就是一切。匆匆娶妻,草草嫁人,一生就這麼過去了。然後生下同樣的後代,讓貧困代際傳遞。
爸爸的熱情燃燼,隻剩熱淚。
他無奈,失意中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在自己女兒身上。他教她,從最基本的加減乘除到方塊漢字,從漢賦詩詞到雜文小說,後來又讀心理和哲學,一路将她送到了最好的大學。
最後又怎麼樣呢,女兒雖然走出了大山,最終還是又回到這裡,把起點變成終點。假如爸爸地下有知,怕是寝食難安。
她拉開書房的抽屜,找出擱置在裡面的手機,充電幾分鐘後,手機自動開機,消息如同洪水猛獸般湧進來,震動,鳴響,交織成一幅金戈鐵馬的畫面。
她好似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牽扯進複雜的人際關系,被裹挾,被評判,蠻橫又不講道理。
社交軟件裡,尤敬的信息已經發到了一百多條。
【葉元因,你在哪?】
【你給我出來!】
【你玩失蹤?】
【别讓我逮到你。】
【因因,接電話。】
一條接一條,強勢又霸道,就像他那個人,讓人沒有喘息的空間。
葉元因覺得呼吸不暢,絕望席卷而來。
焦躁中她返回主界面,突然發現三月下旬的時候,沈積安給她發了條信息。
那時距離他離開九陶村已經半個多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