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路啊,和山裡的夜一樣連綿沉郁。
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奔馳在一圈又一圈的盤山路上。
這個時節,莺啼初歇,夜光暗投。
車子的駕駛室後面坐着一個女人,她戴了副黑色的口罩,從露出來的皮膚和面部的上庭來看,應該是個美人。此刻她正微閉着雙眼,右手擡起撐住了自己的頭,看起來像是睡着了。
隻有不斷皺緊的眉頭,昭示着夢裡的世界并不美好。
葉元因回到九陶村的那一天,龍嬸已經被拉到了縣城的殡儀館。
躺在上面的人——矮小,瘦弱,青暗面龐中透着安詳,整個人看起來好像小了一大圈。
她無知無覺地被大舅媽領進内室,幫着換上喪服。
“你阿媽的牙呀,也太硬了!一直強撐到祭典完畢才倒下……”大舅媽一說就忍不住要掉眼淚,卻又強作安慰,“得的是心梗,倒下去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沒有氣了。往好處想啊,她并沒有受什麼罪。這是喜喪啊,阿因。”
葉元因像個木偶一般毫無反應,大舅媽讓她伸手她就伸手,讓她低頭她就低頭。
“前一天,靈柩停在家裡,你大舅舅已經請了道士和僧人幫她超度。三女是個頂好頂好的人,死後一定會上天堂跟你阿爸團圓的。”
麻白色的衣服裹在身上,大舅媽把一朵白色的絹花拿黑色的小卡子别在她鬓邊。
“阿因呀,人死不能複生。”大舅媽麻利地幫她整理着腰間的麻繩,再度勸慰:“可是我們活着的人還得活下去,這一代代人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大舅媽知道你心疼她,可是再心疼也不能傷心過度了。有山給鄉鄰們租了輛車來吊唁,一會你見了,好好的給他們磕頭道謝,你答應我。”
她遲鈍的點了點頭。
大舅媽還是不放心,心想這孩子怎麼一句話都不肯說?
從小到大,三女身邊一直跟着阿因這小尾巴,她走到哪裡,尾巴就跟到哪裡。阿因和她阿媽好得像一個人。親人乍然離世,尤其還是在這樣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換成誰都會接受不了,更何況是這麼母女情深的兩個人呢。
大舅媽的眼眶裡淚水翻滾,好可憐的小阿因啊。先是爸爸離世,從大學裡回來吊喪,她像丢了一條命。誰想到,現在連媽媽也沒了。老天爺就是見不得人好啊,你說兩個人辛辛苦苦把女兒教育的這樣優秀,終于把她供養出來能掙錢了,竟一天福都沒享過就雙雙沒了。
大舅媽想,人啊,就是不知足,總想好上加好!可世上的道理,哪能這麼多好事都讓你一個人占了呢?依她看,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好了!隻要一死,任憑你再好也一點屁用都沒有!
告别儀式是上午十點舉辦的,每一個人都在跟她握手,勸慰,哭泣,隻有葉元因渾渾噩噩盯着躺在台子上的人,她搞不明白,為什麼前天還說過要等她回來的人,今天就能徹底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呢?
花妹也跟着來了,捏緊了她的手道:“阿因,你要是難受就哭出來,不要這個樣子,讓人看着多難過。”
葉元因已經辨不清到底是哪家的阿嬸或是阿婆在勸她,她隻是一味機械的點頭或緻謝。
當整個告别儀式結束,殡儀館的工作人員要将母親推走的時候,她突然伸出手,阻止了他們。
“幹什麼?”
主持告别儀式的工作人員是個脾氣溫和的大姐,耐心安撫着她的情緒,柔聲道:“我們要把逝者送往火化處。家屬可以先去領灰的地點等一等,等遺骸焚化完就可以下葬了。”
“不行。”她扒着推車不讓人家動。
任憑工作人員怎麼勸,她都不肯松手。
大舅舅這才覺察出異樣,連忙給大舅媽使了個眼色。
大舅媽趕忙走過來,使勁掰着她的手說:“阿因,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是誤了時辰,你阿媽不好上天堂的,快放手。”
這姑娘某些時候犟的很,她認定了的事情,誰也勸不了。
大舅媽掰不開她的手,一着急,頭上的汗都要掉下來。花妹一看也急了,上來架住葉元因的胳膊就往後拽。
“阿因,快放手,你乖乖的,讓龍嬸走吧,好不好?”
葉元因眼睜睜地看着母親冰涼堅硬的手從自己手中被抽走,這二十多年的母女情分,怎麼能說斷就斷了呢。
她用盡全身力氣掙開了花妹的控制,三步并作兩步搶上去,摟着母親冰涼的身子,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媽媽,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你不要走!媽媽,我不該跟你吵架,我不該跟你發脾氣,我不該把自己的過錯全都推到你身上去!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媽媽,你要是走了,我以後可怎麼辦啊?”
大舅媽和林花妹一邊架住她一隻胳膊,工作人員推着車往外走,葉元因又掙開,腳下沒站穩,一頭栽到推車的架子上去,她雙手雙膝并用,狼狽地爬到母親身邊去,委屈又問:“媽媽,我們說好了呀,我們說好了。等我回來就要去山上看爸爸,你怎麼能抛下我一個人走呢?你為什麼不講信用,你跟爸爸為什麼都不要我了?!”
大舅媽被她悲痛欲絕的哭喊聲逼得眼淚“唰”一下掉下來,她用力拉着她,大聲斥責道:“阿因!放手!你想讓你阿媽死都死得不安生嗎?你這樣留戀,讓她可怎麼放心地走呀!”
她一把将她瘦弱的身體抱進懷裡,雙手輕輕拍着她的後背,一邊流着淚一邊哄,“好孩子,乖孩子,不要再攔了。你的心意你阿媽都知道,就讓她好好地上路吧,啊?”
工作人員趁機把人給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