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靜觀其變,莫要輕舉妄動。”
張煜在黑暗中一把握住了袁禧的手,又緊了緊,對方顯然一怔,但也沒做出回應。
“你說這會不會就是我們的洞房時間啊?”
袁禧冷聲道:“不會。”
張煜小聲的“嘁”了一下。
袁禧:“你累了?”
張煜一把抓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腹部按:“肚子上被開了好幾道口子,疼。”
袁禧陡然全身都緊了:“什麼時候的事?”
“民宿裡,那女鬼把我扯下樓,在玻璃上劃的,”張煜很艱難地動了動身,讓自己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反而離袁禧又更近了點,“沒想到玻璃上沾了那女鬼的血,傷口沒法自己愈合。”
袁禧:“我來幫你看看。”
張煜連忙說:“你省省,别又拿自己的血出來,我又不是吸血鬼,怪膈應的。讓我睡一會兒,有事叫醒我。”
他看不見袁禧的眼神,但精神恍惚間能感受到兩道炙熱的目光一直沒有挪開過,因此睡得很安心。
夢中還是反反複複的噩夢,自幽冥脫身之後,他已經無數次夢見袁禧了。
夢中的袁禧時而是紅衣殺神,時而是偏執陰暗小鬼,又是那個最後捅了他一刀的人,但更讓他肝腸寸斷的,是他與袁禧在前世的種種纏綿。
那種不容于世的傾訴與牽連,讓他們在千年前成為人神共憤、諸神恨不得誅之而後快的人。
在世人的風言風語中,二世子永遠是那個雲淡風輕的人,但袁禧永遠在前瞻後顧,始終自認愧對二世子的偏愛。
當年禧自堕地獄道後,二世子明明走的那麼決絕,偏偏又在八百年地獄酷刑之後把禧接了回去。
桃溪山的流水落花美的讓人不知天上人間,春日裡露水合着流雲,桃花映着溪水,酒釀勾着個一身蓑衣的小仙人。
仙人自仙境而來,蓬萊、扶桑乃至九州三界,什麼沒見過,就好這一口桃花釀,就好這一身蓑衣滿身清風的勁兒。
但自從身邊少了個小跟班後,他愈發食不甘味了,也不願意在桃溪山久留。桃溪山那一間小屋子就好似被人下了蠱,不論他走到哪裡,眼裡始終有個固執的身影在晃悠。
他一看那腰帶緊束着的挺拔腰身,就想追上去勾着肩膀打趣一番,但總是被腳下突然出現的桌椅闆凳、鍋碗瓢盆絆倒,亂七八糟地摔在地上了,眼中還能看到那逐漸遠去的影子。
他喝醉了,喝的太醉了,恍恍惚惚乃至分不清晝夜,分不清來去了。
出了桃溪山之後的山海江河,又是他曾經都走過的。以前在外捉鬼,總惦記着桃溪山有人等着,不大留意沿途風光,現如今無人等了,再想看,又發現怎麼看都比不上桃溪。
他惦記的究竟是那一方景,還是那一個人呢?
仙人又一腳踹開了那間塵封已久的屋子,那人的氣息最濃的地方。
耳墜子、木牌、舊袍子、書冊……所有的一切,都被收拾的整整齊齊,尤其是他的東西,更是被好好地裝在木匣子裡,珍藏在抽屜中。
怪不得那小鬼頭有幾日沒日沒夜地學雕工,手都磨出血泡了,眼睛也熬紅了,原來隻是為這些不起眼的小東西打個匣子。
小鬼頭最是心靈手巧,凡事看上兩眼了,上手就會,因此仙人大大小小的物件、衣食住行都讓照顧得妥妥當當的。
現在卻是個無人與我立黃昏,無人問我粥可溫的境地了。
他沉沉地垂下了頭。
前些日子天譴降下,山河共悲,兄長死了。
他自誕生至今已有三千餘歲,卻是頭一次見到誅神的場景,一向人閑心大的二世子殿下被吓壞了,無處可去,無人可尋,在混沌中撞倒了好幾個山頭,又跑到海底龍宮去鬧了一頓,最終被一隻大妖神從大河裡給撈出來。
蓋世神君屁滾尿流地被趕回去了,回哪裡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回哪裡去?
哪裡才能擔得起一個“回”字呢?
他拍拍衣袖,踉踉跄跄地跟小鬼走了一程又一程,風一更,雪一更,山河破碎又一更。話本裡,失魂落魄的傷心人,最後總能為自己尋到一處歸宿,他不知道自己尋不尋得到,隻是一味迷迷糊糊地走便是了。
過了幾年無所适從的日子,他心中的疙瘩并未減輕,反而悲痛愈演愈烈。人間的逐臣總在傷春悲秋中度過餘生,凄慘死去,而天界的逐神,又何嘗不是夕貶長路八千裡的可憐人?
兄長是個潇潇而立的君子,在天界也是諸神典範,為了他而被一貶再貶,現在卻又被“有違天道”四字打碎了一身神骨。
所謂“天道”究竟是哪一條道?
大道三千,天道蒼茫,人道悲喜,天柱上刻滿了三界衆生的功德罪行,可這路途遙遙,究竟是哪一路神仙能說得出天道就一定高貴,人道就那麼卑微。
而被排擠在外的是那畏縮在幽冥之中的鬼族,不見天日,不通神智。
好神仙高坐明台,翻手雲覆手雨,動動手指便能給下界之人扔去一個罪名。下界衆生不過蝼蟻,鬼族不過腌臜,可笑朝生暮死的蝼蟻總是揣着飛升成神的大夢,沽名釣譽的神總會撥冗在信徒夢中露上一面。
香火袅袅而起,随着犧牲玉帛,伴着鐘磬長鳴,蝼蟻便會跪倒在神壇之下,祈求福祉。
可所謂福祉又是什麼呢?不過是些家長裡短,就連那些泰山封禮的帝王也總是擺着那一張張可笑的嘴臉為自己的那點家國社稷而念誦。
那又怎樣?
神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