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一箭直取那樹冠上的鳥兒,幹淨利落。
宇文成都愣了一下,無可奈何一笑,也許是自己想錯了,這槍法絕倫弓馬娴熟的少年,鬥志熊熊,好似再打三場也有的是勁頭,或許自己不該拒絕那場比試的
他思索中已飛速張弓,一道勁失追向正掠往遠處的驚弓之鳥。箭中,靶心,少年為他叫了聲好。但看着那被餘勁帶着墜向遠方的鳥,宇文成都才回過神來,心中啞然失笑,怎麼偏偏受了這少年撩撥,落的那麼遠怎麼撿啊……
少年收回躍躍欲試的目光,轉頭看了看他,忍不住又道:“我表哥說,世道亂的時候,江湖上會有遊俠,行蹤不定,到各處行俠仗義”
宇文成都聞言苦笑一聲,少年人都愛聽話本裡的故事,可惜自己這兩年實在和這四個字背道而馳了,他搖了搖頭,也不知道少年看到沒有,自顧再搭箭尋找下一個獵物
那少年似是覺得無趣,也或許是看他面色不好,終是收了弓回去了,他亦無話可說。
等他簡單地生了堆火,處理起那一隻兔子和兩隻鳥,羅成已換好衣服正安靜地靠着一棵樹養神,看着這躺在湖邊的疲憊少年,宇文成都覺得,即使清澈的湖水沖淡了他身上不久前沾染的血腥味,收斂了他的敵意,也壓不住那股與實力所匹配的氣勢與驕傲
這哪裡會是隻惹人憐愛的小貓,分明是隻蓄勢待發的小虎
也許是他不自覺的盯着少年看了太久,便和羅成假裝不經意間悄悄投來的打量目光撞了個正着,
見少年立刻扭回頭去掩飾尴尬,片刻後又趕緊扭回來,好像覺得自己方才避開的做法十分沒有道理似的,還刻意回應了幾個伶俐的眼神過來,宇文成都不禁微微挑眉,心道就算是虎也終究是個爪牙初成的幼崽吧
不多的食材處理起來很快,宇文成都手上不時照看着火堆和火上的烤物,他平日其實很少與人共同用飯,在待客或是國宴這樣的場合,他也不過是淡淡的坐在父親身邊,并不言語,
所幸身邊的人一時也不曾開口,隻是自從方才偷看被發現後,一雙烏黑靈動的眼睛就幹脆毫不掩飾的在他身上掃來掃去,宇文成都也隻得任了他
一時除了木材燃燒的噼啪聲外,兩人間分外和諧而安靜
也許食物有着天然的使人放松的魔力,少年吃的很快,卻不顯出狼狽,百忙之中忽然眉間一揚想起了什麼,沖他一笑招呼道
“這位大哥,既然說下次再打過了,那能不能先賒着”
那笑容純良無害,好似冬日的雲散開去,露出個暖人的朝陽來,才讓人意識到,這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宇文成都一愣,待聽明白了他話中所指,便隻能苦歎一聲,起身去馬背取來酒囊。
他家中也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隻是自小父母嬌慣,不學無術,從不愛與他這個死闆大哥親近。
後來到了骁果軍中,骁果軍官多是世家子弟出身,且不說從屬有别,單憑他勇冠三軍之名,又一副冷口冷面,也無人敢親近。
如今見了這比自己小六七歲的少年,又有那樣的武藝,品行,相貌,氣質,他本性敦厚寬和,便忍不住心生照拂之意。
翻着火堆中的木材,耳聽那吃飽喝足,好像決意要一探究竟的少年,刻意染上幾分孩子氣,又試探地說着
“你這是什麼酒啊,真沒勁,跟你人一樣,悶的很。改日我請你喝突厥草原的馬奶酒,那才叫痛快呢!踏烈馬,挽強弓,那樣的酒才配你這身硬功夫。”
“好”
“你沒去過漠北草原吧,一看就是外地人,來投軍的麼?聽說皇上要和遼東開戰,召集天下勇士,你應該去長安才對啊”
“嗯”
見少年東拉西扯說了一會,卻半分翹不出他的話,終于不愛再說了,他便忍不住想抿嘴一笑
,再開口時,語氣便沾染了一分溫和,
“害你的槍入了水,這刀送你防身吧”
“唔……你這刀柄金燦燦的好醜,哪裡比得上我的銀夜……(铮—)哇!好刀!”
宇文成都聽他由小聲抱怨到張牙舞爪舞起刀花來,不由得心内失笑。
心道他再怎樣有心機有武藝,終究不過少年心性,喜歡漂亮别緻的東西,還要給随身兵器取名字。
要知道戰場不比江湖,争命的地方,兵器折損丢失是常事,故而隻有樣式名,沒人會費心去取這等小名。
待羅成終于把玩的累了,才好像又想起了他,便朝他走過來。
少年身量尚未長成,比他矮上不少,此刻穿着他的衣服顯得寬袍長袖甚是可笑
他還未及笑,羅成已坐在他右側,一隻手便搭上了他的左肩。
他極少與人親近,何況是這樣的動作相當于摟上了他的脖頸,空門大開。他一時不知該作何回應
少年似乎也對自己這個舉動帶來的感覺有些不适應,但卻一副自己動的手怎麼也要假裝很自然的賴皮樣,輕咳一聲,就着這個姿勢輕聲說道
“我表哥說,行走江湖相逢即是友,我姓秦,單名成,現在輪到你告訴我你的名字了”
宇文成都又好氣又好笑,心說這孩子是有多愛聽說書,那樣好的功夫,偏學來這些酸浮說辭,而且我已知道你姓羅,使槍,與北平王定有幹系,如今你平白将母家姓也告訴我,我倒是更容易查你了
當即便忍不住一抿嘴,沉聲答道
“我姓沈,你方才不是叫我大哥麼,就叫沈大哥吧”
“你占我便宜!”羅成似乎終于找到了一個自然的時機把手從他肩上移開了,宇文成都說不上來是放松還是什麼
“我本就比你年長”
“那也不行!……這樣,我隻有一個表哥,他時常講自己的故事給我聽,你要我叫你大哥,也得給我講故事。比如,比如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武功師從誰,家裡幾口人啊”
宇文成都被他一套全不講理的說辭嗆的啞口無言
“……我不會講故事”
看一眼少年全不肯買賬的神情,不由得歎氣
“我從西邊來,給家裡跑腿取點東西,你再問,我就隻能騙你了”
“哼!男兒漢做事光明磊落,你怎麼這般小氣。”
“…那秦英雄到冀州邊境是做什麼呢”
“我…你的話我半句都套不出,我為什麼要有問必答”
他不答,宇文成都也不惱,自顧地打理着晾在火堆旁少年的衣物
待到月上中幹,少年丢開空空的酒囊,已是話匣大開
他講他如何的喜歡他的表哥,他講他的父親如何的因表哥結交太廣雜而将他趕走,他講他一怒之下的離家出走要去找表哥……
“父親從來隻要我按着他的期望做事,卻不來管我是否會…會…”
大多數時間,宇文成都隻是靜靜的坐着并不搭話。他心中其實很無措
看少年之前要酒喝酒談酒時的神色,他怎麼也不想這人會是個半壇倒,故而他要便給了,沒顧及他年紀,現在人醉了,才覺出自己幾分不是,便隻好繼續留在這任他說鬧
可長這麼大,公務以外主動跟他搭讪的人都很少,幾時又見過人向他傾訴心内
何況,還是個比他小許多的稚嫩少年,這個時而狡黠時而狠辣卻不由的讓人想關心的少年
他不會說,也就不說,表現在面上仍是喜怒無形的冷硬面孔,充當着一個完美的聽衆,
一個沒有身份,以前不曾相識,以後也許不會再見的聽衆。
待見少年說的累了,音量漸漸輕細,終于昏昏睡去,他才将外袍脫下蓋在他身上
見他白皙的臉頰因酒精和篝火而微微泛紅,卻沒有再像白日裡那般因他的靠近而警惕的醒來
心中一暖,轉回身繼續默默照看着火堆,就這麼守着
直到天光重又亮起溫度漸回,才起身離開,回到昨日打鬥的地方,自尋了那隊幽燕騎士的痕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