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闊山坐在林停晚對面,他身體臃腫,還偏要左右移動,一會給郁熠朝剝個橘子,一會倒杯茶水。他一動,林停晚便會遭殃地跟着左右變換坐姿,偏偏他幹的工作都是自己這個下人的活,說不出一句令行禁止的話。
“想什麼呢?”郁熠朝将何闊山剝好的橘子遞給林停晚。
林停晚在何闊山炯炯的目光中坦然接過橘子,他手指在翎上的某一處,“前面要沒有路了。”
見過紀止純的當天晚上,翎上便重新出現了一副地圖,線路依舊很簡單,兩人推測這是在山中尋找神醫的具體路線。但是路線隻有了一部分,前面就到了圖上的終點。
不一會,前方傳來黎見恩的呼喊:“前面是個岔路,林兄,該走哪條路?”
林停晚扒開窗旌,看着兩條路毫無頭緒,于是他忽悠黎見恩:“不妨你問問上天,想讓你走哪條路?”
一炷香後,黎見恩抱着從馬車裡精心挑選的水果幹糧,認真整齊地一個個碼在他精心壘砌的祈禱台上。
何闊山大為吃驚:“黎捕快這是?”
“問天之前的儀式。與上天交流,主要看心意,所幸咱們帶的東西不少。”
黎見恩在岔路中間的位置用磚石壘起五層圓圈狀的高台,每一層磚石上都被認真擺放了貢品,磚石中央圍成一個圓形的孔隙,隻見黎見恩抓耳撓腮地想了想,用刀砍下一段發尾,扔進去點火燒了起來。
絲絲屢屢的炊煙中,林停晚好像記得自己曾經也見過這種祈禱方式,于是他轉頭朝郁熠朝笑道:“這是你們西北人常用的祈禱方式嗎?”
山中霧氣大,光線弱,郁熠朝沒有遮住眼睛,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林停晚一眼,“容州人沒見過?”
林停晚想了一下,可能是那天與紀止純胡侃的時候提到家母是容州人才讓郁熠朝會錯了意。但是這麼理解也沒錯,他沒有父親,母親的家鄉可不就是他的家鄉。
前面的黎見恩還在專心祈禱,他口中念念有詞,在祈禱台周邊走了一圈又一圈,片刻後又跪下默念。
“這是黎家的祈禱式。”郁熠朝主動解釋,“黎家以狩獵屠宰為生,幾代下來殺生無數,于是從祖上定下祈禱安祭的規矩,每逢年末,都要做祭祀,以飨上天,祈求順遂。平日裡黎家人也經常會祈禱,因為他們相信黎家的人是被天運籠罩保護的,小到求緣問路,大到婚喪嫁娶,黎家人都要問問天運。看到中間的祭祀孔了?那個地方一般會放入祈禱祭祀者十分在意的東西,比如錢财、身體發膚等。”
黎見恩突然起身,“我感知到天運不爽,可能是咱們虔誠力度不夠,也借你們頭發一用。”
他将郁熠朝和林停晚的頭發攏成一束,揮劍砍下,扔進祭祀孔。雖然是因為兩人站在一起,這樣操作更加便捷,林停晚莫名一陣難言的感覺:他的頭發,纏繞着郁熠朝的,被砍下來燒了……
但他的這點不舒服很快被何闊山的抗議打破。何闊山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本來頭發就沒有多少,讓他砍一截好比要了他的命。
“何縣令,我就取一小搓,不會影響你整體風貌的。”
“你就當我的心不誠,對不住天上神仙了。”
黎見恩無奈做罷,又在祭祀台前跪坐了許久,天意卻遲遲沒有給出回複。山中看不到落日,但是急劇下降的氣溫昭示着夜晚的來臨。衆人決定原地休息一晚,天亮了再繼續上路。
林中寂寂,夜裡霧氣迷蒙,透骨陰森。黎見恩不肯放棄他的祭台,衆人隻能在祭台旁紮營。即使隻有不到十丈,黎見恩還是最多間隔一炷香便會回到祭台旁跪坐半晌。
“黎家人對于天意當真虔誠。”林停晚感慨。
郁熠朝借着火光看向他,問:“你不信?”
“以前信,有所求,現在也信,不求了。”
火光勾勒出林停晚清秀的面部輪廓,熱烈的焰火也沒能點燃他眸中的暗沉。似乎是察覺到郁熠朝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又咧嘴一笑,眼睛瞬間彎起來,笑嘻嘻道:“聽天由命,順其自然嘛!”
郁熠朝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麼,被一陣喊叫聲打斷。
“小偷!抓小偷!”
三人來到祭台前,黎見恩正打着火折重新将祭台壘起來。祭台上的祭品被洗劫一空,磚石四零八落地散在路上,隻有底部還保持着原始的形狀。
黎見恩顯然很憤怒,他是個老實人,平時性子溫吞,但是祭祀祈禱在他看來是刻進骨子裡的重要儀式,竟被人如此毀壞,他咽不下這口氣。
何闊山感知到黎見恩的情緒,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黎捕頭莫生氣,這荒郊野外的,沒準是猴子狐狸出沒覓食,畜生就是畜生,别和他們怄氣,我幫你再布置一個。”
“不,我看見了,就是一個人!”黎見恩堅定道,“是一個人,趁我默念禱詞偷走了我的祭品,毀了我的祭台!”
深更半夜的深山老林中,有人循着光亮來搗毀祭台。何闊山渾身毛骨悚然,閉口不言。
黎見恩摸了摸身側的配劍,起身去追。
“我看見那個人朝這個方向跑了,我自己去追!”
他準備竄出去的身子被郁熠朝拽住。
“這不是你求的天意?”
黎見恩愣住。
林停晚蹲下觀察被毀的祭台,“應該不是野物覓食,更像是偷盜,畢竟野物不可能将祭品都拿走。可能也是來山中尋神醫的人,被困在山裡,見到吃的不顧一切了。如此,不如去向他尋點經驗。”
山路逐漸變窄,路上時不時出現一兩個掉落的橘子。黎見恩走在前面,氣勢洶洶,一副要報仇雪恨的樣子。何闊山心中忐忑,一時思緒萬千,突然想起什麼,一拍腦門,準備去扶自家夜裡看不見東西的老大,轉身卻見林停晚和郁熠朝兩人擠在一起,嘀咕着在說些什麼。
“當真能尋到經驗?”郁熠朝的語氣卻十分肯定尋不到。
林停晚一手舉着火折,一手握着郁熠朝的手腕,“騙他們安心的,要真是被困在山裡來尋神醫的人,見到活人不比見到食物更興奮?估計是山中野人。”
“野人還敢硬闖?”
“反正也沒有路了,信天意呗。”
何闊山甯願自己沒聽到林停晚的解釋,不然以他現在根本思考不了一點的腦子便會堅信對方是同道友人,沉下的心在得知被忽悠的時候終于又懸了起來。
路的盡頭是一個山洞。洞口很小,隻能容納一人費力進出。黎見恩想都沒想便彎腰鑽進其中,而後傳出驚恐的叫聲。
林停晚心中一沉,他将郁熠朝的手搭在僵住的何闊山身上,将手中火折高舉進洞口,邊試探邊側身鑽進山洞。突然一股力量抓住他的胳膊,用蠻力将他拽入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