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意識地想起了那個人,在黑暗中久久愣在原地。
那日逃出劉家莊那個封閉又邪乎的村落,郁熠朝在蘭燼的作用下昏睡不醒。何闊山換了十幾個大夫,仍沒有人診斷出結論,更不敢貿然開藥。最後是袁滿帶着袁醫跋涉到倉陽,給郁熠朝治病,才将将穩定了下來。
但是郁熠朝還是沒有醒來。
袁醫說了很多,林停晚被無盡的懊悔包圍,腦子裡隻有一個想法:如果郁熠朝醒不過來了,他什麼也不幹了,就在這裡照顧他。
他像魔怔了一般,日日夜夜守着,最後被袁醫打了一頓。
“真是越活越沒出息!”袁醫拄着拐痛罵,“他現在這還叫兇險?這呼吸平穩,四肢健全,過幾天就能醒過來,都比不上他以前得病的十分之一。他娘剛走那會沒這麼多人守着,也活的好好的!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林停晚心裡酸澀。但他終究沒有見到郁熠朝醒來。
我又一次,逃走了。
回京後他便被束縛得死死的,成堆的雜務和巨大的重任落下,疲于應付。但他的心好像落在了倉陽,時時打探着消息。
但是不知是距離遙遠還是心急腦子不清醒,他得到的消息雜亂無序。一會是郁熠朝醒了,一會是郁熠朝回泾關了,一會是郁熠朝外出了,最後郁熠朝失去消息了,隻剩下他的單向對接人袁滿的碎碎念,什麼最近關均一終于走了,義診效果很好袁醫高興了……凡此種種,都不是林停晚最想聽的。
他就這樣,在一個月裡,失去了郁熠朝的消息。
“林大人?”老闆在一旁喊道。
罷了,人總歸沒事,這事結束後回泾關看看。
林停晚回過神來,退後幾步,“這個距離,能看到我嗎?”
“當然可以!”
走出玉筌,林停晚掂了掂手中的流雲玉。他找人用螢石給這塊樸素的玉鍍一層裝飾,盡管可能沒大用,但是宿家曆來愛收集稀奇古怪的玩件,而且他家對于熒光夜明的東西有着極緻的追求。作為富商巨賈,一百萬兩雖然不少,也不至于傷筋動骨,如若沒有更好的買家,用他們給朝廷兜底是個不錯的選擇。
流螢月明玉。
林停晚默念着新起的名字,歎息一聲,準備回家。
往巷子口走去,越走人越多,最後竟然将狹窄的出口堵住了。
“姑娘,這是在排隊做什麼?”林停晚記得這條街的商鋪沒有如此火爆的店,因為周邊都是玉器、金店、字畫這種文雅有錢人的消費場所,排隊的這些人明顯是平民百姓。
“這裡是……”小姑正娘風風火火擠在前面,頭也不回大嗓門回答,一轉頭看到後面站了個身長玉立的少年,瞬間漲紅了臉,收斂聲音,嗫嚅道,“這裡新開了一家布坊,無論是布帛還是成衣都十分便宜,而且今天買還送粽子。”
“他們家開業半個多月了,東西不多,每天都搶不上。公子要不要買一點,可以在我前面……”
林停晚笑着婉拒了。他擡頭望去,這個店面非常簡單,隻有一個牌匾上寫着“流風布坊”。
……
這不和旁邊精心裝潢,已經開店幾年的流風閣是一個樣子?一家的?
林停晚好奇心大起,于是退回幾步細細觀察兩個店的差異。
流風閣女店主倚欄站在門前,手裡撲扇着一把絲綢扇,吊着眼睛看他。
“公子想買絲綢?”那女店主二十多歲,但在長期做生意的打磨下姣好的容顔顯示出淡淡的精明,其中又露出一絲慵懶。
“旁邊新開的?”
“嗯,新開的,不知怎的開在了這裡。我們家可是很有名的,幾大州都有門面。”
林停晚聽出了她話裡的意思:這邊是風雅的貴族區,一個平價布坊開在了這裡,還抄襲她家鋪子的牌面。
那這流風布坊的老闆還真算是個人才。平民買東西無非重視這麼幾樣:價格、質量,還有面子。價格平易,在貴族光臨的店鋪區,制式和旁邊一模一樣,不知道的便以假亂真,以為當真以平價買到了與世家同類的物件。如若這布坊的布藝能過的去,生意必然差不了。
林停晚向來欣賞有經商頭腦的聰明人,他嘴角一揚,來了興趣,在女店主奇怪的眼神中走進了流風閣。
流風閣布置相當講究,門側是雅緻的迎客松,迎門是镂空屏風,上面刻畫着紅楓,紅豔欲滴。周遭是各式絲綢,外層擺着繡成的半成絲綢,最外圍是成品衣服。
絲綢的質感确實上乘,即使在貴族才買得起的絲綢範疇裡也拔尖。林停晚在一件暗灰藍色銀紋織雨錦廣袖外袍前駐足,觸手絲滑,随着光線變化逐漸明亮起來,翻開内裡,在最下角幾乎看不到的地方,繡有一片小小楓葉。
“恕我直言,這件不适合公子。”女店主搖着扇子緩緩開口。
“哦?”沒聽過這麼做生意的,林停晚收回反複摩挲楓葉的手。
女店主掩面一笑,“公子看上去性子跳脫,這個衣服暗中有光,更适合性格沉穩,光風霁月的人。”
性格沉穩,光風霁月……
林停晚:“那我就要這件。”
女店主大受震撼:“公子我并不曾激你,我這流風閣隻賣東西給有緣人,畢竟這一件外袍就要二十兩。”
林停晚略一沉思,确實很貴。他還是堅持,“不是我穿,唔,比我體型大一些。”
女店主拿下衣服比對,搖頭:“這件你穿上正好,但是更大的要定制趕工了。”
“需要多久?”
“快的話也要一個月,因為織雨錦要從南方運……”
“好,我訂一件,定金多少?”
林停晚在女店主莫測的眼神中走出流風閣。交了十兩定金,手裡還拿着端午贈送五色彩繩。
林停晚其實還是有些心疼的,畢竟一月的俸祿不過如此,但是看到楓葉的标識,聽到性格沉穩,光風霁月,他仿佛已經見到那人穿上的樣子。
就當是道歉的吧。
如果還有機會。
他邊想邊向城外方向走去,林大人在六七品小職位上做了五六年,前前後後也沒掙多少錢,買不起經如鴻家那樣豪華地段的房子……
林停晚家到宮門需要走上半個時辰,他穿過挂滿艾葉的小巷,正值傍晚,家家戶戶飄起炊煙,而林停晚的府邸,又小又冷清,沒有挂艾,也沒有熱飯菜。
他走進屋子,放下身上的物件,正要換衣服,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誰?”
“林大人,别來無恙啊。”